2007年11月12日 星期一

鼻涕人自白

下午 02:02 2007/11/12

經過了前幾天的『間歇性情緒病變』之後(每次我一但開始描述或意識它,便是彼此道別的時刻),是已經持續三天的『體內定時出門鬧鈴』。真是好奇怪,我從來想像不到自己會連續幾天,在某個時間裡像是體內激起一種號召,就得迅速穿好衣服打理面孔背上裝了筆記本和鑰匙的包包走到門外去。

(實在很不喜歡『現在』。)

今天是出門吃了故意晃很久的午餐,試試摩斯漢堡的新口味,還不錯,為接下來一定要活著的八個月許了三到四個巨大的願望,心滿意足地想著,夠了,最後又走上街頭漫無目的地曬太陽。

我一直無法將昨天翻閱的那本有著華麗圖片的偉人傳記置之腦後。

昨天弟弟忽然在上午十點多神秘兮兮地要我為他占卜,過後兩個小時又撥電話來說要約吃午餐。他竟然一聲不響地來了台北(我心裡暗自懷疑他是不是告白失敗才找我吃飯)。這是我們姊弟倆首次在異地相約聚首,有著某種紀念性。我當然要請客,就想了一兩分鐘決定了餐館、撥電話訂位,自己匆忙穿著(還整理了一些小甜點裝在紙袋裡給他)便趕到車站接他。站在閘門前目光認真搜尋來往的旅客真是難得的經驗,我從來就是被搜尋的人,直到看見他,出奇的黑瘦,笑笑點頭隨便聊著什麼就往覓食去了。那是家據說德式料理的小餐館,提供我最厭惡的啤酒,但我們都只喝咖啡。粗魯地吃完脆皮豬腳和烤雞,坐著休息一會便離開,一人一份甜筒冰淇淋(抹茶和焦糖)心情愉快地走往書店。

我是想找一些介紹植物的書集,但不小心停在宗教櫃位,喃喃地抱怨著達賴喇嘛的大慈悲心(我很尊敬智者,只是暫時對說法不感興趣)和與他為鄰的聖經一類讀本(或者阿拉是唯一的真神),頭轉來轉去後來才抵達熟悉的I.Calvino等色彩鮮豔的櫃位(書店的擺設和我過往記憶不同),看見新上櫃的諾貝爾得獎者作品,我拿起之前快速讀過的米蘭‧昆德拉,快速翻閱,想要復習他心目中的型式。不知道弟弟這個時間在做甚麼,最後是我看見附近一本黃色皮的新書,書面是舉世帥男的面孔──是的這不難猜想──又是切‧格瓦拉挑釁的笑容。

我沒多久就跪坐在書旁邊翻閱起來,一邊招呼著弟弟說「你不覺得他很帥嗎?」,弟弟回答「我沒感覺耶我是男生。」我說「這應該非關性別噢。」就隨手拿了一本一樣的書塞在他手裡但他顯然確實沒興趣。我開始了某種迷航,一頭栽進那些圖片和紅色的字幕當中。

他實在非常非常俊美。最可怕的是他的笑臉,笑得那麼燦爛有種永不磨滅的童貞。

我從來不認真去想文人偉人和他們心目中的社會主義,我認為我並沒有『資格』好去"這麼想"。所以即便周圍有不少朋友仍然相信(甚至信仰)著這些戰士和這些精神、理念,我從不去弄清楚它。我單純以『注視一個奇美的肉身』去看帶切‧格瓦拉的照片(當然成就這句肉身的是他的靈魂和狂顛的性格)。我看待他狂顛的性格也還是用『永不磨損的童貞』一類標本式的態度,根本不想去意識很可能偏向真實的那一面。我只以喜愛傳奇的人的天性去喜愛他,認知他。但是我很著迷,到完全不自覺地遺忘時空。直到弟弟開口說該是他離開的時間:

「我差不多要走了。」

現在幾點?好我會快速把這本書翻完。

「妳等下再回來看就好啦。」

我很快就翻完它。通常一個行程過完後我就不會想再折回頭去了,除非有特殊意義。

「妳等下再回來看啦。」

好吧我送你去搭車。




我知道他一直很嚴重的睡眠不足,很可能已經損及血液的質地。道別時看著他全身皮膚黑得異常,想著母親對弟弟的健康感到極度憂心,但我無話可說。我知道這樣放任地過日子會有代價,在某次大舅媽要我勸弟弟時我說「我沒立場。」竟惹得在旁邊聆聽對話的大舅大聲笑起來。在我心裡,人生是必定會耗損的,能選擇的只有「如何耗損」。沒有禁止他人使用他的方法耗損自己的理由。

送完他之後,我果真回到書店去了。想把那本照片集翻完。但這回頭的舉動令我整個晚間到隔天的現在一直趕到無法釋懷。

前次離開書店前我的翻閱剩下最後一個部分,也就是戰士的死亡。這趟回去卻即刻接著翻完剩下的頁數,這篇章和他的成長、求學過程、戀愛、等等都相差無幾,一樣是寥寥數語,可是非常驚人。

那些孩童般的燦爛的笑容,深邃卻一直帶有玩弄意味的神情之下,仍是不堪腐敗的人生。書上寫著,「將死的游擊隊員只要來得及,就會在死前摘下手錶,請切轉交給子女。而切受補時背包裡還有四隻手錶。」印書的字跡還模糊不清地列舉三種切的遺言,很可能都是真的,或都是假的,或有真假參半。他死時39歲,所以又是一個來不及年老的人,得以永遠保存鮮美。(我只是想到W.A.Mozart的『晚年』和『晚期作品』指的是30歲。)有張照片是格瓦拉已經槍斃身亡躺在長桌上,周圍是他的敵人。他的頭墊高以面對鏡頭拍照。旁邊有個男人身手指著他的肚子。

我真後悔一再注視那張照片太長的時間,以致記憶太過深刻。那一張臉仍然極度俊美,只不再嬉戲和哀傷,睜著眼睛,像傳統的希臘石膏像一般空白而靜寂。

他死了。

之後我忘記怎麼離開書店的。(他在第一次上解剖課,全班同學和教授、大體老師合照時,是唯一笑得露出白牙齒的人。)什麼是死亡。我團團轉地還在書店裡逛來逛去。前一天對黃春明之子一本未完成的小說深感興趣,卻對死亡太匆忙感到可惜,又對自己可惜的心態感到自私又愚昧,那現在,俊美的戰士死了,也無法像石膏像那樣站立著了。我好像還經過一排金庸,新版舊版一起閃亮亮地緊靠在一起,看見時驚呼一聲,傻傻注視,最後走開了而且壓根不敢觸摸它們。再去翻了一次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大約弄清楚迴旋的篇章如何處理,一翻開正好是Beethoven的非如此不可,和一再闡述的永劫回歸。但什麼是死亡。(他的日記記載著某一年的1月22日,首次成功地殺死一個士兵,樂得手舞足蹈,從那天開始他成為真正的游擊戰士。)




但讀完最後的段落我還特別往前,翻找到一張最漂亮的臉部特寫才罷手。曾經有個念頭會想一再看見這張俊美的臉,像篇首照片中某位將他面孔刺在左肩的男子一樣,將這張臉一直停留在私人的記憶空間。但後來感到太難受了。(這種難受之所以遇發難受特別還關乎於,我對自己會感到難受這情緒本身的羞恥。)我覺得我是逃走的。而且他的死令人感到像電影一樣的並不真實,反而是他背包裡的四隻手錶疼痛。

可是那一切都是真的。都是人類會記憶著的,他是這樣花用他的生命和美麗。呷著雪茄的模樣和笑容,可怕的笑容,都像夢一樣,醒在黑暗裡,不要再為醒來感到難過好嗎。

我太軟弱了。好噁心。一種令人噁心的、黏答答的鼻涕一類。我厭惡自己。

打字完畢。希望我可以遺忘這一切。還有一切一切,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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