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13日 星期二

偶然相遇,之一


2012 11 13 00h29

該從哪裡說起呢我的第一趟旅行。腦海中浮現了一個畫面,是小亨利一樣的背影。

這個故事,就決定從偶遇開始好了。畢竟山是山海是海,而古蹟是古蹟;偶然相遇的,卻是記憶中的最變幻與最私密。





首先是Steven

那是這趟旅行的一開始,我懷著因不慎破碎而掉光所以變得很輕的一顆心以及莫名被自己砸到的左腳小指大片傷口去了Praha,一個童話王國般的古老城市。抵達的時候應該是下午,微雨,搭乘22路電車來到小山丘下的一個小廣場。往上坡走可以到城堡,往下坡走直達查理大橋。這是一間當地頗有名氣的青年旅館所在地。

這就是小亨利
Steven是我第一次住進青年旅館在10人房間租下一個床位之後,所遇見的第一位室友。剃光頭,但從毛孔分布看來,他頭髮本來就不多。個子不高,不會超過一米七五,胖胖的肚子手腳,留著一點經過修剪的小鬍子,手臂上大片的刺青,耳骨上有穿環。

他睡在窗邊的位置,我床鋪的對面。當我坐在自己床上的時候就會直接面對他的床位;他也是,坐在自己床上的時候就會直接面對我。打過招呼之後各自無話,整理行李。

我們床底下都有一個附帶著鎖的大櫃子,十分好用,似乎是這間民宿的特色,之後沒再遇到類似的設計。我不經意看見Steven的櫃子掀開來,他的帆布行李袋敞露,是無可挑剃的整潔,一望而知的嚴謹。頓時受到打擊(笑)。

其實本身也是個一直都在收行李的人。從滿十八歲之後就每一年都搬一次家。雖然是自己一個人的家當可也是囉唆不盡。不說台灣巴黎,高中時台南高雄的往返也不斷地累積著『收拾行李經驗值』。可過往重點都在於『如何狠狠地塞下更多東西讓一切毫無縫隙』,從未想過空間分配以及取放安排。

Steven的行李袋沒有一件雜物是亂塞進去的,亦無任何多餘的鎖碎專用來填補空隙。大袋子裡有小袋子,像組合積木那樣鑲嵌得宜,排列得另人感到似乎頗方便取用。

我僅僅瞥了一眼,最多兩三秒鐘就把頭轉開。非禮勿視,人家的隱私,可因為那是一個如此認真的行李袋,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立馬有了一個志向:我要改進!

往後幾日我依著google搜尋以及網友指點,努力地執行著觀光這件事。從城堡、教堂、黃金小巷,到天文台、布拉格廣場、查理大橋,每日天快黑才會回到旅社。那時Steven總已經盥洗完畢一身清爽穿著白色的短褲背心睡衣坐在床上,撒了淡淡的古龍水。

似乎都是不過夜生活的人。有天晚上就聊了起來,忘記是怎麼開始的,好像是我又主動打了招呼,彼此問候,說些「你今天去了哪裡?看了些什麼?」之類的話,接著Steven坐到我隔壁床來,那比正對面還要靠近一些。我用非常殘破的英文和他聊天。

他說他是英國人,住在一個北方的小鎮,我沒記下。說還有威爾斯血統。說,英國和威爾斯一直關係很壞。

那是一種咬字又硬又短的英語腔調像一整串的小石子連續地掉到鐵板上,孤陋寡聞如我先前從未遇見。一開始好不習慣,很多明明應該要會的很簡單的字都要他停下來單獨緩慢地唸出我才能認得。和在台灣聽慣的那種美語軟軟滑滑腔調太不同了,可我非常喜歡。

聊天內容雜亂,也有限於我的語言能力(終於開始後悔先前沒好好學英文了)很難深入任何話題。最後是,隔了四個月,我能記得的只剩下隻字片語。

對於歐洲現在的情勢,Steven,這個驕傲的英國人(其實他一點都不特別驕傲,只是刻板印象英國人就該很驕傲)竟然說:

『事實證明,德國人是最優秀的民族。』

這句話讓我十分驚訝。我很同意德國人非常有用(usefull),可最優秀(the most impressive)?我說德國人很有用也讓Steven大笑了一陣子。

對於歐元岌岌可危而英國獨立於歐元區之外,是否感到幸運?Steven

『不感到幸運。是他們不讓我們加入。』

耶,是這樣嗎?

說到口音,我說我從未遇過像他這樣的口音。之前在新聞上看見黛安娜王妃的訪問,她也講了一種奇怪口音的英文。還有很喜歡的男演員諸如Michael Caine(噢那是倫敦腔!Steven說。),以及Jude Law……

Jude Law的腔調很多都是裝的,』Steven聳聳肩說:『他是演員。我不知道他原始的腔調應該是哪裡人,可能也是倫敦腔。倫敦腔也有很多種,非常多種。』

『黛安娜王妃講的是一種豪華(bravery)的腔調。那種腔調不是一般人可以學得到的。腔調不全然是居住地的關係。那是貴族,從小就被安排進入一些特殊的學校,那也不是一般人可以進去的,所以也就不會學到那種腔調。』

『在英國,腔調就是身份了。』

我很早就聽說過這件事,但第一次聽見有威爾斯血統的英國人用最直白的幼稚園語氣(為了讓我聽懂)說起來,還是很受觸動。我說了台灣的情形。台中人的國語比較有一點腔調,高雄和台北沒有太大差距,但是台語腔調差異就很大,卻也不全然是地位的差異,較多是祖先來源的分別,用字也不太一樣。

可是在台灣,腔調並不會造成身份判定的問題。(其實打字的現在回想,當時脫口而出的這些話,講得不太有信心。現在前總統陳水扁先生擔任立委時期的新聞畫面還在you tube上可以找到,他的那口嚴重的台灣國語,對比周圍那些高高在上外省口音的官僚,難道不是身份判定?只是最近幾年口音的差異更是淡化了,因為蔣介石政府的國語政策推行成功,或者我自己很快就適應了一種口音,沒受到影響。)

這太不公平了。我說。

Steven笑著回答:『是不公平。』

如果可以選,你會想像我們台灣這樣沒什麼階級分別主要是認錢,還是像英國那樣,血統是第一個無法修改的身份?

Steven:『有很多口音也沒什麼不好。口音可以區分身份也沒什麼不好。重點是,要以自己的口音為榮。你的口音就代表你的家鄉,你的家族。不論是哪一種的,大城市的,或豪華的,或像我的口音是鄉下小鎮的,都以自己的口音為榮。那就好了。我是這樣想的。』

我很受感動所以對這個回答記憶深刻。

Steven問我每天都在忙什麼,早出晚歸的。我說我去看了Kafka的家。很喜歡那個小房子,覺得要是自己能擁有一間,簡直此生無撼了(那可不一定)。

Steven於是繼續問說:『Kafka是誰?』

我整個瞪大眼睛,可是看見他一臉認真以及平白無辜的表情,似乎不是玩笑。也就是他停留在Praha已經超過一星期,還不知道Kafka是誰。事實上Praha觀光主打Kafka名號,到處都是Kafka的大型畫像、雕塑、紀念品、紀念館,以及以Kafka為名的咖啡館。

我說Kafka是一個很知名的作家,他的作品對二十世紀的文學發展影響深刻,對之後寫作者有不少啓發。最有名的作品是變形記。還用破爛英文講了變形記的大綱。並且告訴他,Praha到處都是他的宣傳照。

『是嗎?』他點點頭。這一切都和他無關。

那你來Praha為什麼?(連Kafka是誰都不知道,好歹google一下嘛!)

『我來這裡,希望可以遇見一些幸運(Luck)。』

旅行,希望遇見一些幸運。多麼美好的想法。又是一個令人贊歎的回答。




我們相遇的時間是夏天,非常炎熱,我對熱得黏膩的肌膚整個放棄。來自南台灣,不可能忘記豔陽烘烤下的童年。對這種身不由己的出水狀態儘管不喜歡卻十分熟悉。Steven或許為此一天會沖好多次澡,早晚都看他走來走去地盥洗自己,以及認真地晾曬手洗的衣物。
                  
是個做事情平靜認真的好人。一如他收拾得十分整潔的行李袋。

不知道Kafka是誰又如何。雖然最初我曾經感到驚訝:「還是有很多人活在不知道誰是kafka的視界裡。」接著又好奇,沒有KafkaPraha是什麼樣的風景。

往後的旅程因為一直記得Steven的行李箱,於是稍微面對了自己的行李箱空間配置,不久之後,大約在BudaPest吧我立刻獲得稱讚,被說行李箱收拾得好整齊。

那時我想著,哼你沒遇見Steven,你才不知道呢!

結束旅程之後更大批購買行李箱內的收納袋,還認真畫了配置圖以及寫下內容物收納表格。

Steven去搭火車那個早晨我還在睡夢當中,隱約聽見他拖著行李離開的聲音,沒有道別。沒留下任何聯絡方式。但一直記憶深刻。

這是旅行中偶然相遇的第一個人。
















2012年9月19日 星期三

千山同此月


2012919 2h45 台灣時間

在飛機上看厚厚的長篇小說,已經好久不曾了。有種復古的感覺。某日夜裡和母親閒走在家附近的小巷裡時聽見她說:

「千處祈求,千處有菩薩。」

突然就因為同有兩個『千』,想起了過往很喜歡的小說【千江有水千江月】,遂從書架上翻出,重新讀了起來。喜悅難以言喻。往後出門遊玩中斷數日,整理行李的時心念一動,又把書放入隨身登機的行李箱裡。

方才讀到純美的故事女主角貞觀在心愛之人去國離鄉之際,悄悄地走到人家窗前,癡望三個小時的片段。成都路再拐進昆明街,那裡正好是這次台北行的最後一個停留地點,現在轉角上是一家合作金庫,我還在那裡的提款機取了錢。

故事的背景是民國五十五年左右,描述的人物年齡和父親母親極相近,就是同一輩人。可感情的事,好像可以亙古如一。書裡描述的,正是亙古如一的感情。無論愛情或親情。

或許在南女中時期閱讀了這本書之後,就開始了對書信往來的極度嚮往。噢也許更早,琢磨著遣詞用字,想起自己在初滿十歲時已經花費不少心思寫信了。可真正的通信是如此之難。

或許為的文字是真切地直見性命吧。較之日常生活相遇寒暄與老練的轉移話題手法,已經寫就的,用過心思的文字是更加的無法閃躲。為此太沉重。是嗎?

這趟台北行是不能被輕易遺忘的。怎麼樣也想像不到,終於見到了默默閱讀著遙望多年的A。誰知行文典雅平穩、性格堅毅的一個人,親見時,是個會在床上捂著臉打滾說「嗚嗚工作好消耗呀!」的可愛女生。回來和母親連不迭地說起,那是個容貌如何秀麗、眉眼如何清澈明亮的人;更好的是,在這麼美好的一個人面前,我竟然可以不甚畏懼拘束,反而十分安心且感到幸福。

兩夜的深談,在黎明的微光透出時都有種恍然,一次跨過幾個輪迴似的。文字果然是直見性命的,但對話時因為聲調、因為眉目的關係,傳遞了比文字更多的氣味,以致更深刻的相與體會,關於世間確有的(!?)一切。

初見的那個夜晚,赫然和A的室友相認,竟然是國小畢業後十多年未見的、當時在樂團同樣擔任高胡聲部的學姊。

一直自認是個十分古怪的孩子,EQ之差以及經營人際關係之弱智。儘管善感,卻不善粉飾。沒想到學姊在深夜認出我之後,竟然是連不迭地歡呼。

於她或許是尋常反應,可我那天晚上幾乎睡不著。在熄燈後的黑暗裡聆聽冷氣運作的聲響,忍不住地嘴角上揚,飽脹著感激與喜悅。學姊不知道她輕易顯露的,那些直接的應對,解救了我對我自己的認知,把我從過往對自己的某些否定中拔了出來。過往那個在自己記憶中完全被群體否定的怪異傢伙,似乎在和學姊相認時的歡呼中,被原諒了。被鬆綁、獲釋。

接著第一個早晨的淡水行,揮汗在日正當中時走上了過往居住過的老街斜坡,發現之前以為已經被拆遷的小廢墟街幾乎無甚更動。新聞鬧得那樣聲勢浩大的,似乎還是拆了幾間老房子,而巷弄還是在的。甚至常去店家都沒換老闆。

走在這些又熟悉又生疏的街道裡,總試圖撿拾著二十二歲——或許是一生最激烈也最豔麗的年歲,在自己記憶中所留下的絲毫氣味。

連自己都感到莫名,好一陣子都找不到一個立場、或一個姿態,足以描述現在的自己。儘管這是獨自拭淚次數最頻繁的一趟飛行,可總是按耐不住心裡深處湧現的,一股力量。那是如果身為花就非得要盡全力綻放、如果身為樹就要用力札根竄長的一種天然的力量,同生命的本質一樣。總是感到『此刻』,是多麼無可比擬的一刻;『此刻』、『此刻』,以及接著的『此刻』。

離開台北的那日晨間,A輕輕推醒我,迷蒙間歸來,首先對A描述夢境。A還不止地提問細節,趁我還『看得見』那些畫面。

一隻或許淡金色的歐洲血統中型狗,在夜間的田裡,乘著月光旁若無人,懷著輕盈雀躍的步伐胡亂地種著豆苗。一畦一畦的各色豆苗,讓牠種得東一簇西一簇疏密不均。夢境中我和A一起窺見這個祕密行動,A說:

「你看,牠也種得這麼腎上腺素的樣子。」

這是我們這次的相聚裡所『交換』的最後一個故事。月光下種豆的狗兒,邁著的小步伐,因為在醒來的第一刻即努力地對A描述了一次而愈發記憶深刻。

我的心,在鬆綁之後,是不是正在懷念著什麼?




極為不捨母親居住高雄,可不得不走,不走長不大。母親一點點、一點點地變得衰弱,令人心慌。我儘管偶爾受到傷害,仍不能停止每日撥通的電話。那是天生的牽掛。這次進入出境關口時的轉身揮手道別,為了不想顯出突然哭花的眼睛於是快步轉身而走,竟然走錯方向。被安檢人員喚回時,再次經過關口,母親身影已經離去。

突然明白某些道別時轉頭特別決絕之人的心意。

安檢果然被要求開箱。那時又擦乾眼淚恢復平靜。翻箱子的制服阿姨很和藹,心緒混亂中也客氣地配合著,取出物件。先有小熊被被、後起出Mac Pro,安檢阿姨突然朗聲說:

「千江有水千江月!」

(愣了一下:這,這不會是違禁書目吧!?)

「我也好喜歡蕭麗紅噢!」於是破涕為笑。

阿姨後來很溫柔地幫我收拾被翻開的箱子(原來是A送給我的一朵雪白菊花髮夾,花朵下的金屬夾子看起來像利器)。我感到身在祖國的人情,離開前特意與她道別。只是拖著箱子走一段,到候機室的時眼淚又來了。

「努力加餐飯。」

雖然暫時只能一同活在地表上,但我會每天打電話的。














距離目的地還剩餘8小時26分(4h48


2012年5月8日 星期二

Processus


2012 05 08 20h57

生活好像是漂浮的塊狀的。色彩對比強烈。有一天突然又想吃米飯了,於是突然就吃完了去年買的那袋5kg重的米。斷炊幾天的感覺十分鮮明,一直等到週末,陰涼天氣,搭了不用轉的車,直接到了陳氏兄弟商場。沒想過往初抵巴黎時那麼依賴的如今一年竟然去不到一次。商場裡有很多標示著和我鄰近出身的食物。都說『物離鄉貴,人離鄉賤』;彼時,人物相見賤貴倒顛,總有一種時空抽換的迷惘。如遠似近如真似幻的。

除了一包新的米之外,還買了我愛的茼蒿,和隨便拿的空心菜。當時只感到這把菜似乎十分堅固,今天終於認知到這是如何的一把老得令人感傷的菜梗,一種非常無奈的滋味。但即使如此,重新自己做飯的這幾餐只覺得十分愉快,趨近於幸福。

於是我想起2010年的夏季,那段讓M學姊收留的日子。似乎是從那之後,我漸漸擁有更多的能力,去體會生活裡遍佈的瑣碎與瑣碎之間所構成的美感。用心學了幾道喜歡的簡單料理,對混亂的灶台或浴室不再不知所措假裝視而不見。重新感到,擁有這些面對生活的能力,是如此的珍貴。這是我成長過程中被莫名摒棄的部份。母親承傳下來的,面對廚房灶台時一種極端的隱忍。如今在她口中這仍然是那般不重要、不需要忍受的事。可活著,不斷重複重複重複的片刻是什麼?

過往是如此地害怕自己會無聲無息地消弭在這些虛無的瑣碎裡。糟粕。那時脫口而出的辭彙。那麼恐懼於平庸。常年拒絕被歸類。可這時空裡有沒有永恆的étranger?選了綠的不要藍的選了左邊不要右邊,除了相對之外,哪裡可以找到更具存在感的立足點?每一次被數落得冒火時便噘起嘴反過來嘲笑母親的行為特質,每一句話脫口而出,都清清楚楚地按在自己臉上。

是誰執迷不悟。是誰徒勞地努力著反而更落實了成疊成疊的虛度。














2012年4月24日 星期二

眼前的慌亂和平靜

2012 04 24 06h49

我想要著手紀錄眼前的慌亂和平靜。

失去手上唯一一本Jean Genet已經好長一段時間。似乎有兩年,又或許還不到;我就是弄不清楚遺失這本書的日期,所以並未立刻設法再購置一本新的。我以為只是不記得放去哪裡了,以為它會永遠義務性地存在著,在我身邊。

這是我第一人稱敘述式的起源。仔細回想,似乎是首次沉入最具體的茫然失措的時刻迷上他的。其實更早就認識他了。在一間日據時代留下來的圖書館,我穿著高中女生的白衣黑裙和一雙『標準的白襪白鞋』,隨手翻開這本書,映入眼簾的文字令我以為自己正在做一件越矩的事情;當時未滿十八歲,法令不能看限制級電影。同樣的年紀也是第一次閱讀莒哈絲的【情人】。洶湧而錯亂,看見當時好友皺著眉對我擺出作噁的神情。

後來我覺得自己更明白了『限制級』的意思:你會因為太好奇某些事件而忽略了這些陳設所試圖傳達的意念。

我的反社會使者為我送來這本Jean Genet時我並沒立刻翻開,又擺了幾天。重新閱讀之際,我發現在闊別的日子裡我又把他照往例那樣地英雄化了。老毛病。閱讀他的時刻我不一定感到舒適,但總會被引發出一種,對生命本質(這是眼前只能想到的形容)的激情。

我想最重要的事情,Jean Genet之於我,在於,讓我永遠記得有一個人曾經這樣地活著。活了一輩子。

最近幾年生活在一個美麗同時極端汙穢的城市;再再體會著,只要是眾人聚集的所在除了人文薈萃之外無可避免的或者說更直接的,就是髒。經常在一望見秀美景致的同一瞬間就被所身處的惡臭強烈地驚擾。那種髒,會驚起一種,對像我這樣成長背景(或說這樣彆扭性格)的人來說,一種被沾染的恐懼。

每一次感到恐懼時,我就感到自己一種無法面對真實的懦弱。

蒙馬特強烈的尿騷味每每令我意識著Jean Genet的曾經活著。公廁對他的而言絕對不是一般體認的那種排泄場所,而那種排泄當然也就不需要在公廁進行。

有一天我說我似乎是再也無法修復和音樂表達之間一種真實情感的鏈結。F提議地說,為何不試著用最深刻的情感寫一段音樂提獻Jean Genet。我默想了可能超過十秒之後聽見F隨口帶過地說:「就只是一個建議。」

那十秒間我只意識到這不可能。不僅僅不可能,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謬。

Jean Genet被『挖掘而出』之後,也弄了一些劇場,甚至電影;和那些通通都叫做Jean的文人朋友們一起。但我還是完全無法想像他面對所謂musique contemporaine的情形。這個,從最初就持續存在於(或說僅僅存在於)貴族之間的一種藝術型式。或許是我將這種媒材狹隘化了。但真正的重點,這兩天我體認到,不要說為他寫什麼音樂,對我而言他完全是無可企及的一個存在。我連說出一句什麼樣讚美他的話都無法。

這兩天我體認著這種『無可企及』,並且感到危險。

一直有一個怪僻:不願意嗅到不喜歡的氣味寧可停止呼吸。從我得知『不要用鼻孔呼吸就可以拒絕體會某些氣味』之後就經常處在閉氣的狀態。加上生長在台灣的二十多年來持續嚴重的鼻過敏。我的鼻子,逐日變成大而無用的一個令人疑惑的器官。但這其實是不管實用性也好象徵性也好對生命延續如此重要的一個器官。(認真地討論一種嚴肅而實際的議題的時候經常也會令自己感到一種莫名的幽默,這也是Jean Genet常現的幽默。)這種避免經由呼吸而觸動嗅覺的慣性簡直就是某種虛偽態度的表徵;也就是仰望Jean Genet而無可企及的理由。

我沒有辦法不為一個似乎完全不受祝福的生命所能持續擁抱的滿意的愛情而感動。那是愛情,不僅僅肉慾。那是愛情。如同他每次遇見悲慘面容的乞婦便想起未曾謀面的母親。

閉氣的習慣,和害怕受沾染的恐懼相連。我終於由此看見自己的根本是一個永遠都無法面對現實的盲目的人。像數學考卷上的應用題只考慮某種虛構情況之下的運作,而這就是我直至目前為止的人生。這種明知但刻意略過的態度令自己像是永遠都用力壓抑著一些持續性低頻噪音,隨時處在忍受與輕微或無可忍受的慌亂之中。

每一天都在努力地揭開一層層可以窺見混亂的表象,但一邊緩慢地剝離、破除,一邊卻似乎是同時進行著包覆和塗抹,試圖湮滅現實。

在這次春天的假期中我重新將潰堤的生活步調拾回。在一番掃除之後,在再次整頓好的房間裡為自己烹煮一頓久未實現的,安穩的晚餐。用CAF寄來的地址封面當書籤,夾在Jean Genet書裡,計算著闊別之後的進度。(不管怎麼說,『固定的住址加上法國的社福機構』和Jean Genet之間總有一種莫名的對立與關連。)繼續深地感受著對自己性格缺陷的恐懼,和無法不面對或暫時仍不願意面對的平靜或慌亂。

和繼續閱讀Jean Genet所引發的某種無可名狀的激情。
















p.s.樓梯盡頭的路燈攝於新橋。

2012年4月11日 星期三

我猜測你無法是愉快

我猜測你無法是

愉快。沒有停止

開掘深深自己,

避免某一無意義

的生活方式





2012-04-11 00h40 P

養殖魚不如深海魚抵不過我對虱目魚的思念。吃到硬麵包的彼時並不從此否定了過往記憶(從此不硬的麵包都錯了)反而更加堅定了自身對潮濕柔軟細緻口感—吐司心的愛情。『一生』、『生活』、『生命』、『命運』;都帶有什麼啓示,都領略什麼意義。

春天哪會這呢啊寒。淒淒慘慘慼慼。

我認知到身上有種不願意面對的現實那就是『生活』無法不是瑣碎,而自己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已經將老還沒辦法 “正確地” 面對現實:關於平庸的一切。

我想我比母親本身或比母親的想像都還要來得更脆弱。我熱愛,但我無法堅持一種令自己不再期望的生命。

為什麼又感到這個社會像流一樣,不願滅頂只得試圖逆行。

無論如何,不論發生或相遇了什麼,都隱隱約約地收到訊息,感到某種對詮釋生命的提示,雖然真諦隱然若揭卻總是那麼遙遠。

極其厭惡一種規律的方式。如同厭惡社會國家一種嚴密而凌亂的組織。如同厭惡有正確答案的試題,如同厭惡審美的標準卻仍恐懼而偃伏。

如同一棵被帶上月球的萵苣凌亂而死,喪失了過往因反抗地心引力的牽扯而獲得的筆直生長。我很高興能再有一次機會明確地去肯定自己對這種平穩秩序的反叛。太久了。因為任性而為而活在一個有如太空漫步的狹小縫隙裡,竟淡忘了曾經的疼痛逆鱗。

『除非你活得非常小心翼翼到彷彿一生都沒有活過。』

這是閱讀J.K.Rowling演講中譯文稿後觸動我慘淡笑容的一個螢光句,簡直換個角度讓人去思索什麼是 “c’est la vie” 。

今天收到X老師來信。隱約擁有一個層次的理解,關於,人類無法真正的做出任何決定。也就是人類其實並不具有絕對的主體性。所謂人類自由意志受到太多其他因由的影響,人能掌控的事情並非真的那麼多,或者說,並非人真能做出所謂真正自由意志的選擇;每一個不論是創作者或經由讀譜而呈現作曲家意念的演奏者都只能像是一面鏡子,而這個宇宙是無數面鏡子的互相折射⋯⋯。

我不知道這種把自己當作一面鏡子的態度和把自己當作一個信徒相比較是誰比較不打算為身為一個自己扛起責任,只是存在主義大師的每每自殺似乎是某種扛起責任仍然無法逃避空無,的揭示。

真的很希望自己是讀錯了,可我所接收到的,關於這段生活,一整個近乎墜落的初春裡,最強大的訊息就是妳不夠妳完全不夠任性妄為。真正地任性妄為。既然沒有絕對的主體性,沒有絕對的個人意識,再也不需要迷信什麼亙古和偉大。

除了活著,此時此刻的脈搏,與我的脈搏相繫的一切,我的愛,我的感與覺;似乎是再沒什麼更重要的事情了。

















2012年2月25日 星期六

遲到太久的降雪

2012 2 25 19h46

那天坐在窗前打字,隔著大玻璃窗,淹然飄落的動態牽引了眼角餘光,這是極奇異的延遲,但我終於見到了這回冬季的第一次降雪。那時心裡湧起一種幾乎可以寫下什麼句子的感動,幾乎就要動手了,透明的字和辭彙在腦海中飄忽地變換隊形。最後我沒寫下什麼,而轉瞬間二十日夜已漫漫流逝。

雪細細緩緩飄落在以為今年會遺落會錯過冬季的那扇窗前,而天光中,世界仍然如指縫流沙一般閃避不過,無聲地覆上一層透透的白。這二十日夜之間,同樣的景象無數次地極為短暫片刻地,出現在思緒與思緒的縫隙裡。

就是那樣的靜默,那樣輕緩實則逃避不過的覆蓋,令我屏息。

一月裡一直沒有食慾,冰箱和櫥櫃幾乎是不剩存糧了,卻仍賴著,懶著;直到這日降雪,在窗前傻傻凝望了一陣,之後迅速地套上衣物毛帽手套長靴拎著空袋子,突然決定出門採買。

那時心裡說著一句話,令血液生溫以致不感到寒冷。

「如果你做出來的東西永遠都不會被人喜歡,那你還繼續做嗎?」

「其實,是耶。我會繼續做下去的。」

「可這真是一種可怕的態度啊。一種偏執,而且如果是會造成污染的一種偏執呢?」

「可我是如此的弱小。即使不被喜歡,也不容易造成嚴重的污染吧。」

「只是小小的靜靜的繼續呢?」於是也對自己感到吃驚:

「要放棄,怎麼這麼困難。」




二月九日的日記仍繼續對這樣的事情感到疑惑:

「覺得身為自己最奇怪的一件事情就是,怎麼會這麼容易重新燃起希望?我不知道哪一天這種『希望』會終於燃燒殆盡,至少生活無虞的此時此刻,好好地使用還未燃盡的力量吧。」

幾乎是那時,我已經決定放棄了一個呈現作品的機會。即使十一日為具體的咽痛所掀起的感冒症狀頭暈目眩仍然在工作室裡撐到天黑(一切徒勞,似乎是只求心安),十二日平躺在小床上因燥熱頭昏的難受無聲地一直掉眼淚(也不算偷哭,四下無人要怎麼哭都行,但連啜泣也無,就只是眼眶一直溢出淚水,沾溼了小熊被被)。十三日終於見到N老師,坦然地說出這樣的決定,沒想到N老師試圖瞭解困境之後,說無論如何都希望音樂會能順利地呈現一個作品。多小都可以。什麼編制都可以:

「我給你換。」毅然決然,我甚至沒開口做任何請求:「今天說,可以,我給你換。如果是下星期就不行了。太遲了。」

「您說今天是最後期限。」

「我現在跟你說,下星期我會來音樂院。」

決定要放棄一個機會並不真的那麼輕易,可已經決定了,此時面對老師除了坦然其實還有不明所以的手足無措。

「不要做你不感興趣的事情,拜託你。那太痛苦了。千萬不要。而且這也不是我們的目的。」老師焦急無奈地嘆了氣。

「不要做你不感興趣的事情。太痛苦,而且做了也沒用,不會有人喜歡的。」

N老師皺著眉,那是一張優雅俊秀的面孔,非常美的一雙眼睛和我對望。我突然想哭。接著就這樣說定了。很快地受到感動。N老師繼續說:

「不管怎樣,我要給這個不知道是什麼樣子的作品很多的能量,很多的祝福。」

於是新的計畫開始了。(與此同時才意識到,原來是否被喜歡的某個重要的差別在這裡啊。堅持不被喜歡也要繼續的執念,和囚禁自己的侷限,很可能是一體的。)




雖然N老師是如此的慷慨寬容,但接著幾天,新錄製的聲音與新的發想仍然受到十分直接的評判:

「這很糟糕。你想要這樣花掉六分鐘嗎?」

「不要看到別人做什麼好就跟著做。要有自己的聲音。」




因為新的計畫啓動,連絡了M學姊、W學長,後來也見到了Y小姐,有一段很重要的談話。

繼上次一起吃晚餐時,Y小姐言笑晏晏地問候著:「怎麼樣,終於到達了夢想的地方,快樂嗎?」我突然噎住了答不上來。

想了幾秒鐘。如果回答的是「是啊是快樂的。」等於打算終止這段對話,如果說「不,一點都不快樂。」又顯得太過自私。脫口而出的竟然是,果然已經渡過青春期的一個回答:

「還是感到茫然。但學到新的東西,真的學到新的東西的時候,是很快樂的。」那樣的快樂,是那麼具體,美好得幾乎是可以分享的。

但我的遲疑仍然給Y小姐留下印象。

這次見面又談到同樣的事。因為情況緊急近乎求救,直接說白了:「我想我做事情的方法有問題。我沒辦法去做我真的想做的事情,可我發現其實也並非是被誰限制住了。環境當然對人有影響,深刻的影響,可是限制永遠都在自己身上。」

N老師因為情況所迫,脫口而出點破所謂業績壓力的迷思,立刻就給了一個自由的可能。現在自由就在我手裡了,至少是一次的自由,可我會不會又因為自己的限制而把它變成下一盤死棋呢?

彼此交換了一些聲音,聽了我殘缺某部份聲響的習作,Y小姐反而更平靜,淺淺地笑開:

「我的感覺是,你裡面有很強的東西,出來的方式很多種,只是他在害怕。」

「害怕什麼呢?」

「害怕人。我的感覺。」接著又說:「你沒有不知道你要什麼。你知道。你根本就很清楚。只是,要怎麼做出來。」她笑著,可是嚴肅的。

對話中顯出我的矛盾。所有的新的想法都可以立刻提出大概猜得到會受到的評論。為此我一再地否定所有可能性。

「我講一個故事。我們有一個同學,第一個星期開始做東西的時候,他做了A,老師給了批評。於是他回去,下個星期來又做了一個B,是一個跟A完全沒關係的東西。老師有點吃驚,不過還是接受了,又給了批評。第三個星期來他做了一個新的C,老師繼續批評,第四個星期又有了D,一個跟ABC毫無關係的D,就這樣過了兩個月,後來他落後我們很多。」

我心虛地笑了。這就是我大學時期的學習狀況。完全吻合。

「批評和質疑是要幫助你變得更完整,不是讓你換一個新的。你這樣變得很……

「很孬。」接著說。

我們都笑了。

「不管你做什麼都會被質疑的。真的,一定會被質疑。」

好像早就應該非常清楚的事情,可是現在才發現也不算遲。終於有另外一個人看見我自己也經常感覺到的那個裡面的自己,飽滿得像吉米筆下那個迷路的胖月亮,覺得好害羞而且好感激。

雖然長時間仰望著一種因為極度理性所編織結構出的冷靜而剔透的美感,直至今日仍然打從心裡十分豔羨,可最近幾天,我想著,終於到了這個時刻,我面對了自己某一層次的真實面孔。

我想我的本質,最原始的質地,就是直覺而感性的。從來都不是一個太聰明的人,並不適合用所謂『聰明的方式』來執行任務。所有的事情也沒有真正的誰高誰低,任何任務都可以拿來為自己的生命打磨,直至發光。

堅韌是一項美德,可生命是有限的。這麼經常搭錯車的人體認出一個實事求是的心得:「一但發現搭錯了就趕快面對現實,準備下車。」

雖然在這種時候才『面對現實』,卻終於有種輕鬆的落拓。




在W學長幫助下,和M學姊一起尋找身體中的聲音表現。也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

我也想試試自己能不能發出什麼聲音,可是和M學姊面對面站著,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唯一,唯一我可以做得較好的(比W學長和M學姊都還要更加熟練的),竟然是啜泣的聲音。

我想這和性格有絕對相關。我知道怎麼啜泣,很清楚啜泣的感覺。眉目間有股酸沉的壓力,一鼓氣噎在喉嚨和胸口之間,上面的氣下不來而下面的氣也上不去,即使大口呼吸也吞不了,缺氧,呼氣時身體緊繃而且顫抖,幾乎就要碎了。

我為什麼會這麼熟悉啜泣的流程呢?雖然是毫無想像情境,單純只為錄製啜泣的聲音而做的呈現,一但發展下去便真的可以就這樣哭起來喲。沒試過還真不知道這種東西只有我會。

但M學姊會笑。那笑聲真是無敵。W學長則是噪音中總會現出旋律。




今天終於算是完成重新錄音的程序。偶遇拜訪巴黎,同為P教授門下的學弟。我也好想遇見,那個遇見我之後的P教授啊(笑)。怎麼聽都是慈眉善目的和藹長者,比我更早幾屆的學長姊們只怕更為吃驚吧?

記憶總是靠不住。這就是我變成記錄狂的緣故。一但感到不安心就不斷地翻檢在日常生活中努力留下的蛛絲馬跡,以證明自己確實好好地存在著,即使流於瑣碎。我想這在某種程度上和刺青的意義相仿。

我想著,心裡P教授的影子,或許早成為自己某種限制的象徵代表了吧。如果P教授知道我把自己拘禁在那裡,或許也會和N老師一樣,脫口而出:

「不要逼自己做不感興趣的事情。那又不是我們的目的。」

今晚在細雨中回到鬧區陋巷中的居所。和一段時間不見的F學長一起搭乘地鐵,聽他一句話說去年同時期的創作經驗:「那時我有多少武器,僅有的武器,全都用上了。」而感到安心。

On va voir. 且走且看雖然不是天才的作風,但,因為直至目前為止這仍然是一個莫名容易重新燃起希望的自己。

On va voir.
























2012年1月15日 星期日

第三任鋼琴

2012-01-15 15h20 P


寧靜的週日下午,背著落地大窗,用暖氣烘烤自己,一邊注視著對面,距離大約三米多之處、房間裡另一個最邊界上靠牆擺著的,一架昨天剛抵達的YAMAHA小鋼琴。

這是敗選後的第一個下午。我們都很清楚,並不是哪一位總統候選人一但當選就會開啓第三次世界大戰,也不是哪一位候選人落選就必定是世界末日。一切無關,地球繼續運轉,只是在這個目前還有公民投票權的、又驕傲又悲憐的島國之上,在眾所矚目之下,由全體公民做出一個極端保守卻又十分危險的選擇。

每一個人都只能看見自己願意看見的。所以我們無法理解同時平行在這世界上的數不盡的視界。每一個他者對自身而言都是無解的迷。

任何人事物,即便滅亡是必然,也無可閃躲。我們在呱呱墜地之後不就都是一直朝著死亡走去?不僅僅是天命,這是常。





其實我不介意睡在地上。

曾聽父親回憶起,在他的童年裡,有一段時間就住和式的房子。木地板上擺著小桌几,放學後就趴在那裡寫作業。可以想見,他長大之後成家,只要裝潢上沒有預算限制,就會很自然地重現和式木地板的風格。

所以了,我的小時候也是在和式木地板的空間裡長大的。我也總不自覺地一直嚮往著TATAMIFUTON,木地板的空間。

這是另一個向度的基因密碼。

我一點都不介意睡在地上。不介意睡醒之後把鋪床軟墊折起來,放在櫃子裡,那個,小叮噹睡覺的地方。

可是過了2008年冬,有了沙洞居的居住經驗之後,『睡地板』有了新的意義和體驗。極其強烈的記憶刻痕。

2011年冬,下定決心要買一架小鋼琴,希望能節省等琴房的時間。在新橋這個空間非常有限的住處卻已經沒有任何多餘的空間。一張書桌,一張床,已經填滿了長寬為200 x 260cm的內室。前後設想無數回之後,發現連睡地板的空間都很困難。想放入鋼琴的最好的辦法就是,把眼前的沙發床換成架高的款式。

大工程於是開始。在一個果敢又頗為感傷的基調裡把原本的床拆卸、賣掉(這床是搬進這個空房間之後的第一件傢俱啊) ,接著買入也已經拆解完整的二手高架床,等沒課的日子動手組裝。這間隙的幾天,都睡在地板上。

第一個又仰臥在地板上的夜晚,即將沉睡之際,感受著在這房間裡可以說近乎是我所可能的最低的一個視角,又想起2008年冬。破舊木地板的廉價油漆氣味、極壞的空氣、所見之處都是櫃子和床腳、桌腳,連浴缸和灶台都在床邊,而床在地上。我非不得以,異常清楚地聽著每一個人的腳步聲。

每一次這樣正好落入的,所謂『低的時刻』,明明白白地總會有一個深切的感想浮現。如此巨大,是迷惘暫時停止的某一個剎那:

「人真正需要的,很少。」而想要的總是太多。
「即使如此,仍感到十分十分的感激。」

這種感激和珍惜的感覺從2008年冬之後就總是出現在可以安靜睡在地板的時刻。平時在床上睡得好好的反而經常都恍惚度日,不以為意。





對待搬鋼琴的人,總有一種非常矛盾的心意。

搬鋼琴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這因為太過具體,所也沒什麼可描述的。搬鋼琴很辛苦。我從來都不知道我付了那些錢而他們賺了那些錢,到底是不是公平的、合理的。面對這件事情總感到很難過。

在台北的時候搬過三次鋼琴,請的是同一個搬家公司,後面兩次還是同一個組合。由一個非常壯碩的男人負責搬運。他的夥伴削瘦,僅僅負責在樓梯轉角處幫忙修正行動方向。

我永遠無法忘記,那個男人把一台小鋼琴用粗皮帶直接綁在背上的畫面。他在第一次用力起身的時刻,面孔突然漲紅、眼睛微凸,抿緊了嘴唇。

那副軀體到底承受了如何沉重的壓迫。

之後在短短的幾分鐘之內,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卸下皮帶的時候,總會露出一個,確實是釋下重負的神情。那是空虛且漠然的哀傷,與暫時而相對輕盈。

這時刻,如果我讓自己站在旁邊掉眼淚的話一定會深深地厭惡自己。記憶中每一次目睹同樣情景都手足無措,只能深切地注視著這一切的發生。

很平凡很簡單似乎再合理不過的事情:「我學音樂,我需要用鋼琴。我搬不動,我付錢請人搬。」可為什麼總這麼尷尬、這麼難受。





要在巴黎買鋼琴是一件原本不敢期望的奢侈。因為匯率降低和學習上的需要,這幾個月逐漸熟悉了找二手鋼琴的管道,和母親討論之後做好決定。也就真的找到一架狀況很好的YAMAHA小鋼琴,價格上雖然超出預算但還是低得超乎行情(竟和一台不差的二手電鋼琴或電子琴索費相同),買下後,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搬琴。

買了一台這麼低價的鋼琴,很可能運費和買鋼琴的費用近乎相等。這令人難以接受。於是在多方比價之後,選了最低價又看起來蠻專業的一家。

十四日過午,那時緊盯的中選會開票網頁顯示只剩下八百多個票倉尚未計算完成,勝出的一方已經召集支持者準備自行宣布當選。巴黎天空很藍很美,空氣涼得就是薄荷糖,輕透而微甜,我快速套上牛仔褲、泰迪熊大衣,急步走到巷子口找提款機。

搬琴的兩位師傅雖然在先前連絡預約的過程裡滿口答應200元完成這個工作,卻在抵達之後一邊進行搬運一邊要求非300元不可。

只能說,真的很討厭這種事情。你要300元可以,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講?我也問到很多要價250元的搬琴師傅,最後因為200元的漂亮價格才選了你。你這不是騙我嗎。

那時琴已經在貨車上。電話裡落出狠話:

「我就是要收到300元。不然我現在載回去原本那裡,您再去找別人搬。」

無計可施之下無奈回答:

「好吧。那就請您就載回去原本那裡。我再去找別人搬吧。」一邊腦袋裡開始回想,先前連絡的幾家搬運公司當中,考慮中的第二順位的是哪家?

事情卻沒那麼簡單。對搬運工人來說,怎麼可能已經花了力氣把琴搬上車,卻還要搬回去,一毛都沒賺到。可是像這樣『要搬回去請您另外找人』的氣話前後說了兩次,兩次我都答應了,對方卻生氣了:

「你付錢。不然我要叫警察。」

重重地閉了一次眼睛,嘆一口氣。我只是法文不好、沒有法國護照。但你以為我現在是犯法了嗎?

我表示,可以妥協的是添上50元,等於增加了25%的費用,但這是我的極限。對方繼續憤怒,要求非300元不可。僵持好長一段時間。

那畫面是,一個長髮凌亂的亞洲女生一言不發手足無措地站在公寓門口,面對正情緒躁動大聲議價的特別高大壯碩的兩位歐洲男人。

暫時忽略平時最厭惡的二手菸,雙手插在口袋裡,握著剛剛領出來的錢。已經添上了答應要多給的50元。但還是不符合對方期望。對方堅持非300元不可否則不願意搬上樓,說先前答應的200元只能買到把琴搬到公寓入口服務;說,我們公寓的樓梯太窄,搬琴需要花三小時以上。

重點是我感到這簡直是詐騙,兼脅迫和勒索。

男人抽煙,進出公寓門口數回,說不可能接受出門工作三小時一毛錢都沒賺到,神情憤怒,丟出兩個選擇:

「第一,付我300元,現在幫你搬上去;第二,付我150元,我把鋼琴放在你公寓門口。立刻做個決定。」

迫不得已,我回答:

「好吧。請搬到公寓門口。」

把菸蒂摔在地上狠狠踩熄,男人和他的夥伴扭頭而去回到貨車旁邊,開始執行把鋼琴卸貨的動作。

我一邊評估150元把鋼琴放在一樓之後去哪裡找人用100元搬琴上樓;一邊設想最後一次要求他們收下250元把鋼琴好好搬上去的可能。





他們把琴搬進公寓入口大門時,還在說:

「若後悔隨時可以連絡我們,添上150元我們就會幫您搬上樓。」

我拿出事先領好的現金,在手上攤成一個扇形,好好地點過,總共250元:

「我手上就這些錢,如果你們願意把鋼琴搬上去,250元直接付給你們。」

沒想到現金奏效。一直惡狠狠的男人嘆一口氣伸手把現金收下,放入口袋,告訴夥伴說,已經答應搬上樓。還說自己今天變成了耶穌。

之後我仍然在旁邊關注著整個搬琴的過程。他們比台灣搬琴師傅來得更專業,很快地卸除幾片沉重但卸除組裝都十分容易的木板外殼,甚至整排的擊弦裝置都事先拆開,再用厚布五六層地包裹琴身,最後拿出那些令我望之生畏的寬板皮帶。

這組人,是兩個人都繫上皮帶。

「這樣比較好,」我暗暗心想:「這樣兩個人都會分攤到重量,就不會一個人承受那麼多。」

後來進行的很順利。樓梯雖然很窄,但鋼琴尺寸真的很小,加上已經卸除了外殼的幾片木板,身形更纖細,沒遇上什麼阻礙。並不像他們說的那樣要弄那麼久,可是議價絕對可以花掉三個小時。





即使如此,這一切仍然令人感到痛苦。如果有餘裕,甚至願意付你們3000元,我是不得不錙銖必較。即使這組搬琴師傅更專業,感覺比較不用承受像台灣的師傅搬琴時的那麼大的痛苦,可搬鋼琴就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

這組人中帶頭的是正當壯年的男人,而助手是一位半百左右的男人,頭髮灰白,不知是年歲還是天生如此。想想他們必定也都為人父吧。如果是我的父親,怎麼可能同意讓他做這麼辛苦的事情。他們的孩子怎麼想?可是搬鋼琴為什麼這麼辛苦?為什麼從窗戶把鋼琴運進來竟然比人力走樓梯搬運更昂貴?





終於把鋼琴運到之後,我發現和假期中再三設想修改的空間尺寸完全相仿,開始感到幸福。兩位搬琴師傅也如過往我曾見識過的那樣露出卸下重負的複雜神情,甚至露出笑容。

「現在您可以對我說謝謝了。」一直兇狠議價的男人喘著氣但微笑地說。

「謝謝。非常謝謝。」誠惶誠恐。

他把鋼琴擺好,一邊問了鋼琴的價格:

「這琴買多少錢?」

我回答之後,見他搖頭歎氣。

「買貴了嗎?」

「這架琴根本就是新的。如果你去琴行買的話,一模一樣的二手鋼琴至少要三倍多或四倍的價格。」

最後他微笑著伸手握了我的手。議價的部份不說,其實他搬得很好,很專業。可我總感到這時的笑容雖然舒緩,卻有些慘淡。

最後一個離開我房間的是助手。助手先生忙著整理皮帶、鬆緊帶和包裹房狀的厚布。他起身走出去之前,我去握了他的手,特別和他說謝謝。先前說得謝謝讓前面那個男人收去了。

助手先生也滿面笑容,還拍拍我的肩膀,bon courage的意思。

「你要為我們祈禱。知道嗎?」他說。

我不太懂。但我知道你們是好人,你們不壞。而我真心感激你們。





鄰居老先生似乎把施工當作嗜好(這樣講有點惡劣),總之他把我在星期四組好的床重新組成拉高30cm的無護欄狀態,在我再三央求改回原狀之後(螺絲被他拴太緊,我沒辦法自己復原),約好星期六來處理。

鋼琴搬回來了,小心翼翼地把床也組好;把床墊放上去,書桌歸位,鋪上地毯,花了一個晚上把胡亂塞到製物區的全部物品重新擺放設置,終於,把住處打造程一個,有鋼琴的樣子。

一直到現在,望著鋼琴仍然感到奢侈,感到不可思議。感到幸運和感激。




組床的時間裡,和鄰居老先生閒聊,我悶不住,突然脫口而出:

「其實今天台灣人在選總統。」

「你高興嗎?」

「我很難過。最後是一個非常想要依賴中國的總統獲選了。這樣台灣可能會變成中國的。」

我的法文只容許用童言童語進行嚴肅的政治討論。沒想到老先生回答說:

「其實我們也一樣。法國很可能也會變成中國的。」

「噢不。這不是真的。」

算是安慰吧,總之我笑了。可他說的卻也真正是法國當前隱然的危機。如屢薄冰,資本主義的濫觴,一團混亂的地球人的熱烈遊戲,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呢?誰會是真正的贏家?





敗選那晚,除了重新佈置房間,順便刷洗灶台、抹布擦地板。開著燈、暖氣,隨手在小鋼琴抵達住處後彈出的第一個個樂句,是蕭邦的夜曲第一首,但記得不完整。之後是貝多芬的悲愴第二樂章。

這架鋼琴的聲音沒有家裡那台的溫暖,較為鋒利,但在靜音的狀態下也音色明亮。以後下床來第一個看見的就是鋼琴。我是個幸運的人,幸福的人,我不知道該不該花那麼多心神去感受或許可以說並不屬於我的痛苦。可我不能不去感受,我害怕失去感受。

鋼琴的普遍,有一個說法:這是歐洲的中產階級用來教化女性的一個工具。我生長在一個還沒真正奠定明確階級制度,僅僅隨便地以富裕程度和某種文化血統去區分菁英與否的社會。這一般來說是一種幸運。成長在這樣環境的人可以同時窺看往上或往下的種種風景,這是在階級明確的社會中所長成的人,較難以獲得的一種自由。

在我成長的社會裡,像是貴族的階級雖可以隨性收藏珠寶,卻經常並不具有真正貴族階級所特有的學養和思索。這一代非中產階級的、年輕的父母們,漸漸地更有自知之明,已經不像我們上一代那樣,熱烈地送孩子去學琴,卻從來不在意整個音樂教養文化所特別指涉的意義。

我從小就一直成長在『鋼琴是重要傢俱』的日常生活裡,直至如今,整個房間只擺得下一架鋼琴。搬琴的人很辛苦,可實話說,他應該會過著物質上比我富裕的生活。這一切的錯亂,已經不再是【巴黎的憂鬱】所描述的,『坐在露天咖啡座的優雅仕女不悅地被路過的窮人注視』之類的壁壘分明。

很多時候我真實地感到這種混亂也可以是一種幸運。但也有很多時候,像夢囈一樣地不斷想念托爾斯泰的焦慮,和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狂妄。

我絕不可能是站在托爾斯泰的高度去體會的這些可以說並不屬於我的痛苦。我和這些辛苦的人一樣或者我更加貧窮,甚至某種程度上,我認為自己已經逐漸懂得了貧窮的意義。我感到,所著意體會的痛苦甚至可以拋開資本主義的範疇。僅僅只為了身為『人』。

我眼裡,所謂『卸下重負之後的笑容慘淡』的『慘淡』,或許只因為是我看見的,才所以慘淡。

突然想起在清水祖師誕辰預演活動中遇過的阿煌兄,晃過滿身是血的乩身對我說得那句:

「一個人,一款命。」





思緒行走至此,又到了無法跨越無盡的平行視界的迴圈裡。

我不明白,無法明白為什麼是這樣的選擇。但也或許,根本就沒什麼真正的選擇。在命運面前,你想螳臂擋車地阻止或避免什麼嗎?




敗選後,一個備有鋼琴的居所。這是2012年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