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23日 星期六

外婆Ⅱ

下午 04:58 2008/8/23

不知道哪一天開始她放棄了每一天撕一張日曆紙的習慣。這像是一座牆──一座名之為規律運作的牆,鬆動的一塊磚。或許是到這一刻她才真實地衰老了。

我查不出確切日期了,但應該是冬天,或者至少接近冬天,大約2007年年底。她放棄撕日曆紙的活動之後連帶忘記季節的更迭。從此她一直將自己停留在那一場冬天的記憶裡。即使在島嶼南端早已浸泡在過份炎熱的夏許久許久,一晃眼也逐漸瀝乾了悶薰的高溫空氣將浮昇至涼爽的秋,她一直穿著著冬的厚重衣物,茫然地流了全身臭汗。所幸冬也要再度降臨。

我幻想著,她會在去年她突然放棄撕日曆紙的那個日期重復出現時突然甦醒,那就可以算成她僅只是遺忘了一整年,而非遺忘了所有接下來她仍呼吸著的『生命』。

但這是個難以尋找日曆的時代了。我們能否準時地再為她找到新的日曆是個危機。




從她不再撕日曆的那一天,她著實放棄了對生命運行的意識,放棄了為時間的流動訂下一些刻度。

她要將自己還原至尚未有時間刻度感的、漂浮的、生命的最初。














2008年8月13日 星期三

外婆Ⅰ

上午 00:35 2008/8/14

‧外婆正餐的主要內容是布丁。母親用心的為她準備各種不同口味的布丁。早餐和午餐分別是一個布丁,晚餐是兩個不同口味的布丁。搭配以香蕉切片、戚風蛋糕的碎片、吐司去邊的碎片、巧克力牛奶和加糖紅茶。有時會有不同的柔軟水果和香蕉輪替出現。真正實現了『完全以甜點做為能量來源』。

特別要強調的部分是,自從外婆改以布丁為主食,取代過去各種粥品、煲湯之後,驗血的結果反而就變好了。

所以甜點做為主食確實是可以延長壽命的,當你不再需要成長或維護肉身的時候。




‧外婆逐漸不認得人了。所幸她還認得弟弟和我。認得弟弟多一些。就連懷孕的二表姊來看她,她都不再認得。不理解這些人為何要一直圍著她說話。

雖然不識字,但過去外婆算數極好,記憶力也很穩固。幾年前還清楚每一天的日期和行事內容,比如吃素與否、是否年節將近準備紅包等等。她也經常喃喃計算著兒孫們的生辰、年齡,一一數落枝葉大張的林家子孫各自的發展現狀。

大約是這一年來母親發現外婆不再視得後生晚輩。連帶季節也混淆了。這幾天她堅持要穿上長袖衣衫,流了一身臭汗。




‧外婆瘦得不得了。她全身骨骼修長,小腿骨明顯比我多了幾公分,手掌和腳掌十分巨大,我經常怨嘆沒有被遺傳到這支高大基因。當我看著她仰臥的身軀時,驚訝於,除了隆起的小腹之外,她已經瘦得和美術系走廊上常見的人類骨骼極為接近。另外她目前的身材也令我想起集中營裡瀕死的猶太人。

她是受到良好照顧而逐步老去的人。照顧她的是她最年幼的女兒,貼心而親愛。我注視外婆時,不太去設想她年輕時和姊妹下田或嫁人後支持外公競選兩屆台南縣議員、之後選上新化鎮鎮長等等經歷,我只專注於她是外婆,母親的母親,她正在老去。

人類老去的過程極為細緻。好幾年來,每每我遇假期返家,總關注著外婆皮膚的最新變化:「皮膚以極為緩慢卻又串連不段的行進方式,鬆弛、失去光澤。」

白話一句講下來是如此無足輕重,但過程卻是如此駭人,令人驚動。每一次我都以為這就是停頓的終點了,但每一次這個進行式都可以把一切表象的紋路拉扯得更為複雜,鬆弛得更為鬆弛。薄薄的、木木的,裹著也正在持續消散的肌理。

那些消散的肌理仍然擁有神奇的力量。她仍能穩定行走。除了極為消瘦使位移的困難度降低,皮膚即使如此鬆弛,卻仍有圍裹所有擁有並使之聚合不散的力量。

生命悠長、柔軟,極富延展性。














2008年8月7日 星期四

辛亥客居終結日:愛自己是一切力量的基底

現在時間是上午 03:21 2008/8/8,這個日子是我辛亥客時期的終點。父親節,多年前我曾在這天擁有一場短暫的出逃。

記憶中是四年前,一樣是燥熱的夏季,我在一個熱得赤裸且難有遮蔽的城市,一個純白的、名義上屬於我的房間裡,用端莊漂亮的筆跡運行過幾個簡單的條列式子,我表達自己想放棄血緣根據的願望和理由,拿了當時用的對位法和和聲學的課本、正在計畫的新作品草稿、和兩三千元台幣的現款,就逃跑了。臨行前關上手機鈴聲(而不是電源)。

當時我十九歲半,離開從小生長到十五半歲的城市卻沒有任何逃跑的路線計畫,我對這城市幾乎是截然的陌生,最後我搭上國小國中上學必搭的60路公車,過半小時搖搖晃晃的車程,抵達從小厭惡的兩間學校,還都走進去探望探望,最後在以愛名之的運河河畔停頓。看了愚蠢的水舞。天色太暗時因為不知道可以去哪,不願意投奔當時的男友,只好回了小叔叔的簡訊。小叔叔工作的中醫診所正在附近。




(是的,有時為記錄自己的發生,我已經虔誠到,幾乎以匍匐的姿態。)




上午 04:15:55 2008/8/4 N&INKCAT對話記錄

我覺得你可能不理解我在擔心什麼。我有時候真的會不見,把自己弄丟好幾天。我稱之為狀況不好,就是,當我又回來的時候我不記得之前發生甚麼。

因為紀錄和觀察自己是需要大量的耐心和精力,有時候我做不到。

我還害怕把自己弄丟的那些時間,事後都會想辦法拼湊回來。

「害怕?」

是,是害怕。

如果每一天都是一個人 都是一張臉,那一年就會有三百多個人。你再讓每一天排排站,如果當中有幾個人面目模糊,就都是我害的。是我把那一天活成面目模糊。我害怕這樣。我會很自責。

「那也無所謂吧……嗯?清楚跟模糊之間有差嗎?」

不是清楚與否的問題,每一個日子都該有不一樣的臉,模糊是指,你根本無法分辨張臉和其他臉有甚麼不同。比如在記憶中4/19和8/19(我亂舉的兩個日子)之於你,竟然會沒有差別。

「妳說『每一個日子都該有不一樣的臉』這是一個好玩的定義。為什麼『該』?」

因為,人一生中實在也沒多少個日子。我去珍惜每一天的方式就是給它們一張臉。其實這要很努力的。雖然也是有一些人是很努力的要讓每一天都長一樣,想要到時候排起來很整齊。

「我完全不在意昨天自己是怎樣的因為已經過去無法改變了,在意也沒用,所以無法明白你那個『該』?」

因為是時間是串連的。

也就是說,這一排人要手牽手。卻因為我忘記了、或者我懶散,而導致有幾個人面目模糊難以辨識令其他日子很難跟它牽手。那就是我的錯。是我懶惰。我不夠誠懇。

「那沒牽起來會怎樣嗎?」

就散掉了。我就散掉啦。因為這些日子手牽手之後,從高空可以看見一個由這些小臉匯集的大臉,那是我的臉。

所以我隨時都會留下各種紀錄:計步器、進食內容、帳目、一些簡訊、一些重要的通話內容、身體狀態和反應、排洩情形、甚至為每一天的臉拍照。要是我不小心散漫,又好幾天忘記自己,這些訊息就算沒有每一項都完整還是會有幾項有做到,就可以拼湊、推測出我不見的時間。

這可以建立我對自己的信任感和安全感。偶爾我會去看以前那些天的臉。它們會安慰我。




我害怕自己不再喜歡自己。不再愛戀自己。那太可怕了那會很悲慘。

我害怕自己對自己變心。你不要覺得這很可笑,這很嚴重,是真有可能變心。我的努力,在某種程度的意義就為了防止這樣的事件發生。

我『必須』對自己保持高度興趣;也盡力讓自己盡可能有趣,好讓自己在關注自己的時候不會感到無聊 、貧乏。




上午 04:59 2008/8/8 現在我又裝了三四個沉重的紙箱,卻正深切地浸泡在散亂物品的繁瑣氛圍中難以自拔。

上午 05:11 2008/8/8 我去上廁所。端坐在馬桶上的時間裡為著無聊,我盯著自己的掌心猛瞧,注視著那些錯縱複雜的紋路,讀不出命運的脈象。

我沒辦法在自己的人際關係處理不當的情形下對自己不感到一種強烈的自責。性格不羈不是理由。如果妳真的如此害怕自己再也不愛戀自己的那一天,為何妳可以如此放縱自已言行脫線。

我多麼害怕有一天我再也不喜歡自己了。我多麼害怕。我曾經有過不喜歡自己的一段時間,當時為自己設的一切防護都暫時鬆懈,我就為近乎不顧生死而獲得像是脫韁一般的某種自由。但奔跑的快感無法持續太久,沒多久無重力的飄盪就像一根針,刺破了灌滿氫氣的橡膠球。那時我必須以傷害自己、以疼痛,來提醒自己仍然不捨放棄的自我。

若現在妳還存有掌溫,妳還能輕而易舉地綻出歡悅的笑容,若妳還有足夠的生命力,怎麼能再玩笑的撤離為自己布置的所有安全防護?

記得深愛自己是多麼重要的能力,幾乎是一切力量的基底。為不願做出會影響自己對自己深切喜愛的一切行為,標示以永不妥協的記認。




我愛妳,多麼愛妳。在每一次妳被雙親推出門,開口威脅遺棄時,我們劇烈哭泣。

我們決定永遠不會遺棄彼此。
我們是唯一,也是彼此的唯一。














2008年8月3日 星期日

夢境:準備前往嚮往的源泉草原

繼八月二日沒睡滿四小時見了特別多人的一天之後,八月三日從上午7:30躺好到22:30才下床,15個小時恍如隔世。睡眠斷續中有一片段的夢境令人較為記憶深刻。




先是好幾輛大巴士遊覽車,我和許多城市裡的人一起到一個鄉村的小學,舉行過一段時間就要發生一次的『自來水會議』。我完全不知道會議的內容,也沒打算要走進以國小教室改裝的會議廳。我只在遊覽車行進的途中,看見一大片遼闊無涯的顏色翠綠得驚人的柔軟如茵的大片草地。

那些小草像是毛絨絨地服貼在地上,是最柔順的樣子,卻不像是修剪過。像是生來就如此模樣。最誘人的,是草原有一條透明的裂縫,是平緩纖細的水流。還未經匯集,並不澎湃,但是純淨無比。一整個草原和流水都溶在暈白的淡霧裡,艷陽尚未升起的時刻。




我就懷抱著對草原的嚮往,跟著人群走進國小改裝的會議室,按照編號每個人被分派在不同幾個小教室裡。我在這些人當中看見以前大學的老師(辛),和我的父母。在人群湧動中我認出久未謀面的水手帽。他已經剪了上電視節目的新髮型,看起來很生澀。

夢中我不是第一次抵達這種會議,但也並非非常熟悉流程,我只是打從一開始就想逃跑。我想出發去方才路過的草原。我和水手帽描述美麗草原的模樣,邀他一同前往。他同意了。但是我們必須先把我們的樂器撿回來。

我那幾把種類不同的胡琴不明原因被拆散在幾間小教室會議廳的門口。我偷偷把它們撿回來收好,稍微拼裝過。而後我在教室走廊上拿一些準備給會議群眾享用的當地食物,是一些質樸的麵餅。在我蒐集食物的過程中水手帽也正在撿拾他的樂器,黑色的塑膠皮袋拉鍊打開,看見一把也被拆解的電吉他。

在我們準備得差不多即將動身離開時,人群自教室會議廳湧出,我們有些被沖散,慌張的對望著。人群中聽見有女子的聲音說著「期待休息時間可以吃到的棉酥餅」諸如此類。凌亂的語音密布,我們一時無法脫身,我手上還拿著等下要野餐的麵餅,又慌張又不知所措……




夢境到這裡結束。我始終沒能回到那片草原。但醒來時仍為那片草原神奇的氛圍迷幻著,印象意常清晰。

而且好久不見也好久沒夢見水手帽了。




由於夢境中草原的形象太具體,加上撿拾殘破樂器等具意象的片段,這夢境又令我感到預意,以此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