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5日 星期六

遲到太久的降雪

2012 2 25 19h46

那天坐在窗前打字,隔著大玻璃窗,淹然飄落的動態牽引了眼角餘光,這是極奇異的延遲,但我終於見到了這回冬季的第一次降雪。那時心裡湧起一種幾乎可以寫下什麼句子的感動,幾乎就要動手了,透明的字和辭彙在腦海中飄忽地變換隊形。最後我沒寫下什麼,而轉瞬間二十日夜已漫漫流逝。

雪細細緩緩飄落在以為今年會遺落會錯過冬季的那扇窗前,而天光中,世界仍然如指縫流沙一般閃避不過,無聲地覆上一層透透的白。這二十日夜之間,同樣的景象無數次地極為短暫片刻地,出現在思緒與思緒的縫隙裡。

就是那樣的靜默,那樣輕緩實則逃避不過的覆蓋,令我屏息。

一月裡一直沒有食慾,冰箱和櫥櫃幾乎是不剩存糧了,卻仍賴著,懶著;直到這日降雪,在窗前傻傻凝望了一陣,之後迅速地套上衣物毛帽手套長靴拎著空袋子,突然決定出門採買。

那時心裡說著一句話,令血液生溫以致不感到寒冷。

「如果你做出來的東西永遠都不會被人喜歡,那你還繼續做嗎?」

「其實,是耶。我會繼續做下去的。」

「可這真是一種可怕的態度啊。一種偏執,而且如果是會造成污染的一種偏執呢?」

「可我是如此的弱小。即使不被喜歡,也不容易造成嚴重的污染吧。」

「只是小小的靜靜的繼續呢?」於是也對自己感到吃驚:

「要放棄,怎麼這麼困難。」




二月九日的日記仍繼續對這樣的事情感到疑惑:

「覺得身為自己最奇怪的一件事情就是,怎麼會這麼容易重新燃起希望?我不知道哪一天這種『希望』會終於燃燒殆盡,至少生活無虞的此時此刻,好好地使用還未燃盡的力量吧。」

幾乎是那時,我已經決定放棄了一個呈現作品的機會。即使十一日為具體的咽痛所掀起的感冒症狀頭暈目眩仍然在工作室裡撐到天黑(一切徒勞,似乎是只求心安),十二日平躺在小床上因燥熱頭昏的難受無聲地一直掉眼淚(也不算偷哭,四下無人要怎麼哭都行,但連啜泣也無,就只是眼眶一直溢出淚水,沾溼了小熊被被)。十三日終於見到N老師,坦然地說出這樣的決定,沒想到N老師試圖瞭解困境之後,說無論如何都希望音樂會能順利地呈現一個作品。多小都可以。什麼編制都可以:

「我給你換。」毅然決然,我甚至沒開口做任何請求:「今天說,可以,我給你換。如果是下星期就不行了。太遲了。」

「您說今天是最後期限。」

「我現在跟你說,下星期我會來音樂院。」

決定要放棄一個機會並不真的那麼輕易,可已經決定了,此時面對老師除了坦然其實還有不明所以的手足無措。

「不要做你不感興趣的事情,拜託你。那太痛苦了。千萬不要。而且這也不是我們的目的。」老師焦急無奈地嘆了氣。

「不要做你不感興趣的事情。太痛苦,而且做了也沒用,不會有人喜歡的。」

N老師皺著眉,那是一張優雅俊秀的面孔,非常美的一雙眼睛和我對望。我突然想哭。接著就這樣說定了。很快地受到感動。N老師繼續說:

「不管怎樣,我要給這個不知道是什麼樣子的作品很多的能量,很多的祝福。」

於是新的計畫開始了。(與此同時才意識到,原來是否被喜歡的某個重要的差別在這裡啊。堅持不被喜歡也要繼續的執念,和囚禁自己的侷限,很可能是一體的。)




雖然N老師是如此的慷慨寬容,但接著幾天,新錄製的聲音與新的發想仍然受到十分直接的評判:

「這很糟糕。你想要這樣花掉六分鐘嗎?」

「不要看到別人做什麼好就跟著做。要有自己的聲音。」




因為新的計畫啓動,連絡了M學姊、W學長,後來也見到了Y小姐,有一段很重要的談話。

繼上次一起吃晚餐時,Y小姐言笑晏晏地問候著:「怎麼樣,終於到達了夢想的地方,快樂嗎?」我突然噎住了答不上來。

想了幾秒鐘。如果回答的是「是啊是快樂的。」等於打算終止這段對話,如果說「不,一點都不快樂。」又顯得太過自私。脫口而出的竟然是,果然已經渡過青春期的一個回答:

「還是感到茫然。但學到新的東西,真的學到新的東西的時候,是很快樂的。」那樣的快樂,是那麼具體,美好得幾乎是可以分享的。

但我的遲疑仍然給Y小姐留下印象。

這次見面又談到同樣的事。因為情況緊急近乎求救,直接說白了:「我想我做事情的方法有問題。我沒辦法去做我真的想做的事情,可我發現其實也並非是被誰限制住了。環境當然對人有影響,深刻的影響,可是限制永遠都在自己身上。」

N老師因為情況所迫,脫口而出點破所謂業績壓力的迷思,立刻就給了一個自由的可能。現在自由就在我手裡了,至少是一次的自由,可我會不會又因為自己的限制而把它變成下一盤死棋呢?

彼此交換了一些聲音,聽了我殘缺某部份聲響的習作,Y小姐反而更平靜,淺淺地笑開:

「我的感覺是,你裡面有很強的東西,出來的方式很多種,只是他在害怕。」

「害怕什麼呢?」

「害怕人。我的感覺。」接著又說:「你沒有不知道你要什麼。你知道。你根本就很清楚。只是,要怎麼做出來。」她笑著,可是嚴肅的。

對話中顯出我的矛盾。所有的新的想法都可以立刻提出大概猜得到會受到的評論。為此我一再地否定所有可能性。

「我講一個故事。我們有一個同學,第一個星期開始做東西的時候,他做了A,老師給了批評。於是他回去,下個星期來又做了一個B,是一個跟A完全沒關係的東西。老師有點吃驚,不過還是接受了,又給了批評。第三個星期來他做了一個新的C,老師繼續批評,第四個星期又有了D,一個跟ABC毫無關係的D,就這樣過了兩個月,後來他落後我們很多。」

我心虛地笑了。這就是我大學時期的學習狀況。完全吻合。

「批評和質疑是要幫助你變得更完整,不是讓你換一個新的。你這樣變得很……

「很孬。」接著說。

我們都笑了。

「不管你做什麼都會被質疑的。真的,一定會被質疑。」

好像早就應該非常清楚的事情,可是現在才發現也不算遲。終於有另外一個人看見我自己也經常感覺到的那個裡面的自己,飽滿得像吉米筆下那個迷路的胖月亮,覺得好害羞而且好感激。

雖然長時間仰望著一種因為極度理性所編織結構出的冷靜而剔透的美感,直至今日仍然打從心裡十分豔羨,可最近幾天,我想著,終於到了這個時刻,我面對了自己某一層次的真實面孔。

我想我的本質,最原始的質地,就是直覺而感性的。從來都不是一個太聰明的人,並不適合用所謂『聰明的方式』來執行任務。所有的事情也沒有真正的誰高誰低,任何任務都可以拿來為自己的生命打磨,直至發光。

堅韌是一項美德,可生命是有限的。這麼經常搭錯車的人體認出一個實事求是的心得:「一但發現搭錯了就趕快面對現實,準備下車。」

雖然在這種時候才『面對現實』,卻終於有種輕鬆的落拓。




在W學長幫助下,和M學姊一起尋找身體中的聲音表現。也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

我也想試試自己能不能發出什麼聲音,可是和M學姊面對面站著,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唯一,唯一我可以做得較好的(比W學長和M學姊都還要更加熟練的),竟然是啜泣的聲音。

我想這和性格有絕對相關。我知道怎麼啜泣,很清楚啜泣的感覺。眉目間有股酸沉的壓力,一鼓氣噎在喉嚨和胸口之間,上面的氣下不來而下面的氣也上不去,即使大口呼吸也吞不了,缺氧,呼氣時身體緊繃而且顫抖,幾乎就要碎了。

我為什麼會這麼熟悉啜泣的流程呢?雖然是毫無想像情境,單純只為錄製啜泣的聲音而做的呈現,一但發展下去便真的可以就這樣哭起來喲。沒試過還真不知道這種東西只有我會。

但M學姊會笑。那笑聲真是無敵。W學長則是噪音中總會現出旋律。




今天終於算是完成重新錄音的程序。偶遇拜訪巴黎,同為P教授門下的學弟。我也好想遇見,那個遇見我之後的P教授啊(笑)。怎麼聽都是慈眉善目的和藹長者,比我更早幾屆的學長姊們只怕更為吃驚吧?

記憶總是靠不住。這就是我變成記錄狂的緣故。一但感到不安心就不斷地翻檢在日常生活中努力留下的蛛絲馬跡,以證明自己確實好好地存在著,即使流於瑣碎。我想這在某種程度上和刺青的意義相仿。

我想著,心裡P教授的影子,或許早成為自己某種限制的象徵代表了吧。如果P教授知道我把自己拘禁在那裡,或許也會和N老師一樣,脫口而出:

「不要逼自己做不感興趣的事情。那又不是我們的目的。」

今晚在細雨中回到鬧區陋巷中的居所。和一段時間不見的F學長一起搭乘地鐵,聽他一句話說去年同時期的創作經驗:「那時我有多少武器,僅有的武器,全都用上了。」而感到安心。

On va voir. 且走且看雖然不是天才的作風,但,因為直至目前為止這仍然是一個莫名容易重新燃起希望的自己。

On va voi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