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23日 星期一
那口氣,我無法定義
想當時我們還嘲笑他26歲穿帽T看起來很幼稚,不久之後的現在,我們也都滿25歲了。我還沒有至少一雙高跟鞋,我還沒學會化妝。
我還沒有習慣過去對現在年齡的想像,與落差,時間太快了真的。又不是真的那麼不努力,怎麼就是追不上呢。
我還沒有至少一支口紅。
但十多年前我的身體就開始排卵,那時我早已經成為女人。
固執是沒有用的。要自己相信年輕,會像當年26歲還穿帽T的他。現在我才知道26歲的男生雖然有很多已經是爸爸,但實在也不大。
25歲的我現在就發現自己沒有自己19歲時想像得那麼強。
我終於理解(說不定還如他所料),在我同他當時一般大時,相信了他確實無法回答19歲的我問的諸多為什麼,因為現在的我也沒辦法回答那時的自己,我一直都還不懂,
生命的重量、的不知所措、的亂糟糟、的墜落和攀爬、的絕望與行走、的在夢境中飛翔。
這幾天新作品要開工了。因為再不動手,我感到自己整個人都要散去,我就靠一口氣撐著。*
考完試之後多日忘記服藥,現在一天有一天無的,某日又嚴重暈眩,眼前一片漆黑就橫倒在床邊地上。幸而是自己房間,要是正在跨上RER B的擁擠人潮中呢那會如何?不敢想像。
這幾天Jean Genet又被我拿在手上。我再次翻閱已經讀了數不清楚多少遍的片段,它卻總還像是不曾磨損的篇章那般發出熠熠的光芒。
明知道條件完全不同,這三年來卻一直從Jean Genet身上找線索。他果然是聖徒。如沙特所說,Saint Genet。
「在某個晚上,我會出現在你的手掌心上,純淨而沉默,宛如一尊纖小的玻璃雕塑。」
「我的周圍,將是一片空無。」**
「雖然神聖是我的目標,但我並不知道它為何物。我想脫離這個世界,通往最接近完美道德的階段。我什麼都不曉得,我只知道沒有它存在的話,生命毫無意義。
我無法定義神聖──也無法定義美麗──我只想無時不刻地創造它,直到我所有作為全部都朝向它的方向,每一刻的我都被它的意志所引領,直到我全身發亮。」***
「悲劇是種對神祇發出的幽默微笑。悲劇英雄文雅地篾笑他的命運。他將命運實踐得如此佳妙,以至於這回的玩偶是神祇而非人類。」****
又是血的週期。整整一個月過去了,我還是面目不明。我對惹內描述的那種傲慢態度深深著迷,但無法效從。我只能一再地看見自己是那麼衰弱,那麼無能。
技術是需要持續鍛鍊的。不論是不是天才都要經歷的,很可能是構成生命最重要的過程,與,建立自己的手段。
我想過,隨時那麼不安,那麼恐懼,是不是我太過強烈地意識著『我』的存在?(此時我想起Beethoven一再哭喊「我是高特最可悲的一個造物。」)但我要怎麼放下?除了宗教之外有沒有其他辦法?
關於宗教一事:惹內是有信仰的,即使那個信仰與大眾所見相反。但極至的相反就變成一樣的本質。
而我呢?我只知道我不是相反。
*【像霧像雨又像風】,在那部十多年前和高中同學一起看的影集裡由孫紅雷飾演阿萊一角,帥呆了。我好喜歡這個演員。超MAN。當時沙發上的兩三位少女經常為他尖叫。
我還記得他的那句台詞「人活一口氣。」和他飾演的神情。
這青年演員注定會是大腕。
**【竊賊日記】,洪凌譯,p.239
***【竊賊日記】,洪凌譯,p.242
****【竊賊日記】,洪凌譯,p.243
2009年3月18日 星期三
病記
13:57 2009/3/18 P
父親預言的很多事情都成真,在我小時後他就對我說的那些話:
「以後妳會很高興妳能有一個弟弟,雖然他小妳很多歲。」
「我要妳練琴不是想妳長大賺錢回本,教鋼琴應該是不錯的工作,但我希望妳以後獨自面對孤獨的時刻,不會無助。
妳可以坐在鋼琴面前。」
現在我果然很高興我有一位心地溫厚,很搞笑的弟弟。剛剛我在YOU TUBE上找【你是我的眼】,因為出發前那個夏天我每日都到舊居趕稿件,弟弟騎機車載我,經常沿路對著夜黑無人的巷道大唱這首歌。
果然我雖沒把鋼琴彈好,但心理上很依賴這個樂器。每次情緒墜落谷底時就一頭埋入鋼琴它漆黑的擁抱。那時,手指幾乎能承擔全身重量。其實我曾經主修過的樂器是二胡,但總覺得那不是能把我整個埋進去的聲音,反而要我夠強大,才能把它撐起來。
而我一直不夠強大。
週日大病一場。又是動彈不得,全身痛楚冷汗直冒,筋骨像要被節節拆碎,腹痛,欲望作嘔。
獨自一人仰躺在床上的景象,是自我離家至今十年來出現數次,次次難忘的境況。
病中迷茫的意識和夢境交錯,出現繁複的各種強烈音色,是特殊演奏法組織而成的徳式管絃樂曲片段,還有無邊無盡的黑暗。黑暗。和觸手無涯的無可言喻的恐懼。
當時我所處的房間有著大窗,窗外是漂亮的藍天,偶爾有鴿子飛過。春天到了,陽光溫暖,我全身發冷顫抖,被曬的位置汗濕讓我很具體地意識到我正擁有我的身體,但窗外美麗卻遙遠的世界和我全無關係,心裡冒出「就是把它活完」一句話。
前幾日我持續處在可怕的隱藏在我笑容和談話之下的一種懸宕的恐懼之中,無法挽救。
它那麼黑、那麼巨大。其實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恐懼是我直接找來當作稱呼的辭彙。我不知道那是什麼,那不是悲傷,我想那不是向來令我為難的憤怒,那是什麼。
A.Camus說恐懼是人類最純粹的一種情緒。
我只覺得我痛苦得就要從體內爆炸,掀出淋漓的五臟。那時,那些黑是如此強烈如此激動地蔓生蜿蜒……,一兩天後我就病倒了。康復後更衰弱,卻遺忘了什麼似的變得比較輕,那些黑,也較為默默。
但我知道它們還在。
我們就持續地彼此對視著(大部分時間我假裝自己不在乎它),繼續過生活。
比以前好的部份是,我還是吃,雖然食慾大退但不會任性地就此絕食。我還是在餐後維持手洗兩件衣物的小運動,白天出門上學,只是笑容和談話之下隱藏著無法解釋也不需釐清的,漩渦,或急或慢,和初春暖陽的對比像是埋藏在輕盈的泛音群底下,糾結著整團油污般的噪音。
2009年3月10日 星期二
注定比別人來得更精采
我的生命似乎注定要比別人來得更精采一點。
連續兩天搭錯車(雖然說很習慣métro系統,但抵達巴黎以來就是持續搭錯車),搞得體內眾議會一一發言:
「請問你是計畫要盡快經驗過全巴黎所有線路的大眾運輸系統和抵達每一個車站節點嗎?」
「請問你想當贗品麥哲倫嗎?想藉由搭巴黎大眾運輸網來證明『不管從哪一個點開始往哪一個方向進行都有機會回到那個點』?你想使用小巴黎地鐵圈來呼應『地球是圓的』證明題?」
「請問你想為沙特『存在與虛無』找到新的注解嗎?」
「請問你在這些『意外的小旅行』中體會到什麼?莊子的用與無用?」
總之今天回程時很莫名地在M12轉M10的明明經過大約50次左右的位置弄錯方向,搭到我從未抵達過的另一個地方,可以下車換搭船,但是我身無分文,而且客船好像沒有開到我住的地方。我決定去換RER C。
夜路走多一定會遇到鬼。就在我從出口走進車站時,遇到了查票人員。他們眼睜睜看我走進來。
查票團隊中的女士於是大聲喊我:「日安,小姐。您不該從出口進入車站。您的車票呢?」
正好三月是本人本年度首次買月票,但我卻忘在房間裡沒帶出門。所謂春天天氣如後母臉,最近我一直換外套穿,今天錢包卻留在另一件外套裡,忘了換。
我用我的法文告訴那位女士,我已經買了三月份月票,但是我整個皮夾都不在身上,應該在我房間裡。而我現在需要回到住處。
女士聽完對我說:「沒有票是不該站在這裡的。」
我:「是。對不起。」
女士:「去搭車吧,下次不能再忘記囉。」
連忙道謝要走去月台。但那是從未到過的站,且一直當好公民習慣了,逃票心理負擔太大,一下子被嚇傻找不到路走。另一位查票團隊的先生問我要去哪裡,我回答後他就告訴我去月台的路徑,還提醒我只能搭SARA和VICK,其他線路不會抵達。
然後我就驚魂未定地撘上車。順利抵達住處。那時走過橋,還想著「真該有一次經驗搭船回來,雖然客船好像沒到,但是貨船有。」
另外今天早上本來可以準時上學,但也有意外。是這樣的:
一早穿好衣服還搽一種叫做thé pour un été的eau de toilette哦我咬著塗過奶油烤好的麵包推門出外,站在屋簷下看見下雨。還蠻不小的雨。思考一下決定邁入雨中。我一抵達巴黎就把傘弄丟了。
快要走到M10正確入口時我突然想起來沒帶皮夾。但是在走回去再走回來我就會遲到十到二十分鐘,於是我決定逃票。
我真的買好三月份月票了,心想自己很白痴,好不容易有票竟然忘記帶出門?(但目前還沒出現真正重大問題。)接著我走到正確的M10入口時突然不知道哪根筋不對,認為應該要走去下一個入口才不用轉車(M10西邊末端是圓型,兩邊入口是兩邊不同方向)。然後我就錯了。
我先搭到西邊終點站再往東搭再轉M12,所以我遲到超過半小時。老師很不高興。
故事的最後,要來證實一下自己的機警之處。
昨天大家道別時都說à demain,我也跟著說得很順口,但是後來想想我報名的班級是星期一三四上學呀為什麼會à demain,MSN上問同學之後才知道,是一二四上學。幸好我有注意到台詞的內容,不然,今天還不只是遲到而已。
附註:照片是métro裡的廣告牆。
2009年3月2日 星期一
迷茫中,【燕子】印象
假期結束。最近兩天晚上都沒睡好。昨晚腦袋裡揮之不去一些以前讀小說的印象。
是朱少麟。
在我的年代她是某一類國中生和高中生必讀的作家,必定捧在掌心上。幾位朋友最喜歡【傷心咖啡店之歌】,作家自己最滿意的是新作品【地底三萬呎】,我獨愛【燕子】,它我讀到的第一本朱少麟。高中時還曾經想為它寫小論文。
昨晚,今凌晨,輾轉反覆想起的就是【燕子】裡的細節。那些漂亮的充滿幻想與少女浪漫情懷的角色。我讀的次數並不太多次,眼前手上也沒有這本書,但過去幾年,我經常把當中角色的遭遇放在自己身上去想。甚至在自己現實生活中使用他們的台詞。
我一直想著的人,故事中那位性格暴捩的卓教授。
想著舞團裡人稱二哥但身為女舞者的李風恆,在繼承卓教授的舞團和舞碼《天堂之路》後,也繼承卓教授的黑舞衣。由於年代久遠,那件黑舞衣的某些部分已經磨損,又經過細心綴補。
也逐漸感到作者為二哥命名『風恆』的用心。她刻苦銘心的戀人名為『雲從』,在卓教授的逼迫下離開舞團。作者透過阿芳敘述這對絕代的雙人舞搭檔,與年老的卓教授注視著老舊影帶裡,那對由她硬生生拆散的戀侶過去留存的舞影,陶醉不已。
水蓮花一般的女舞者,在修練途中被撕裂的傷口癒合後,長成雌雄同體的極樂鳥。
我還想著,二哥開車到鄉下去找從舞團逃走的阿芳,和她一起在烤火談天時,說了對天堂的想像。
「那裡很冷,都是狂風,人們擁抱在一起。」
舞蹈教室裡用紅筆又大又鮮豔地寫著98,兩數字高高掛在牆上。阿芳後來才知道,那是芭蕾定點旋轉的圈數比賽,要有極強悍的身軀體魄和意志才能達成的嚴厲考驗。
98是二哥的紀錄,龍仔早已經大大突破,但卓教授不讓他上台。因為「我不願意他被捧成一位雜耍大師。」
阿芳在某次卓教授的知覺課程中,氣喘發作。躺在卓教授辦公室裡休息時,教授撫摸她的脖頸,說:「這就是感覺,妳還是一個處女。」
與其後二哥的嘲弄:「竟然有跳舞跳到二十八歲的處女?怪不得卓教授寶貝妳!」
說起阿芳奇異的室友榮恩。不清楚到底滿十八歲沒有,不顧卓教授禁慾令,和舞團裡的阿新上床,在房間裡吸煙,在不知道哪裡工作,周旋在一些肥胖老男人之間,賺錢。曾引被某貴婦率領打手攻擊舞團的事件。
二哥:「她就像一隻蟑螂。」
阿芳:「聽起來二哥對榮恩的評價並不高?」
二哥:「我對蟑螂的評價才高了,妳別亂瞧不起人。」
榮恩:「等我賺夠了錢,我就要去奧勒岡,然後死在那片大草原。」
染一頭天藍色雲朵一般短髮的克里夫,被卓教授數落時互相辯論頭髮的原色而迷糊了當時被數落的重點。在他受傷後,久沒染髮,頭頂終於現出原始的髮色,是漂亮的金色。
龍仔手書的句子:「我們都有一對翅膀。」
卓教授:「阿芳,心裡的燕子知道方向。」
「自由就像風。」
雲從被逼走了,沒有往下寫他後來去哪。風恆一直寫信給他,一直寫,一直寫,他一封也沒有回。就這樣消失了。
直到有一天,風恆發現,她給雲從的信都寫完了。她不再寫了。
榮恩描述得更玄。她說大哥走了之後二哥又長高很多,越長越像大哥。
後來風恆也離開舞團,到紐約發展,繼卓教授之後成為顛倒眾生的職業舞者。末了,到卓教授病危之際,又在一通電話中立刻趕回來接手卓教授最後的作品。
卓教授沒有看見最後的作品實際演出的樣子。「不要說,不要說,讓我想像。」
癌末的卓教授已經非常虛弱,迷茫中,說起舞台上的光,那麼亮,與其下成群觀眾所散發的人氣,呈現一種氤氳。
只為美而跳,阿芳,美太重要了,美是人類的尊嚴。
還有青年時期的卓教授,試圖逃家。她告訴母親:「放了我,我會以一生的精彩來報答妳。」
我不是很清楚為什麼最近幾日會頻頻想起【燕子】裡的人物。巴黎時間的三月二日中午,我和母親通話,提起我在假期中不斷湧上來的自我質疑。
我為什麼至少至少一定要成為一位作曲家?
為什麼要選這麼困難的主修?明知道自己沒天份,又懶惰不夠勤奮,性格懦弱不堅定,散漫,任意妄為。憑哪一點敢為自己選擇這樣一條路?
在大學時期主修作曲並不是奇怪的事情,但頂多在讀個學位就可以好好安排自己教書賺錢結婚生小孩的『平實人生』,為什麼會把自己逼到一定要『成為』?目標是當老師和目標是當作曲家是差很遠的,這是完全相異的職業。過去好多年我都不去提作曲家這回事,甚至聽到有人說我是藝術家都感到嗤之以鼻。我很努力寫字,練習敘述,但自己也不承認這是作品。背地裡只能一直指則自己懦弱天性,不敢承擔「這就是我的作品」的重責。
眼光那麼高,自己又做不到。
終於到了25歲這一年,每每想到又要掉眼淚,我在多年的準備後終於承認了心裡巨大野心和渴望。我要,我極為想要,追求作品完整度。
我不能不做到。我要自己勇敢。
25歲實在不年輕。過去十幾歲時看Alban Berg或Boulez二十出頭歲數的作品,已經驚異於,小小作品中展現的無可形容的絕大力量。那些想像力、原創性,預告了冉冉升起的一顆星星。
而自己根本就沒有完成過什麼。沒有天份就算了,性格也可以決定命運。其實性格也是另一種天份,但自己這麼弱、這麼懶惰,就很恨,簡直想拿刀把自己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來。
好多次都說好要逃走了,但是都走不了。逃跑計畫的最後一刻就會被自己絆住。走不了,但又活不好,這是哪一種性格宿命?
我只能一直安慰自己,慢沒有不好。壞的是盲目和懶惰。不要害怕困難,妳可以、妳足以承受。
今天對母親提起「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逼自己至少當成一位作曲家。」,母親回答:「可能是命吧。」
如果心裡的燕子真的知道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