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9日 星期日

難以逃避


很多事情都想逃避卻都難以逃避。

父親家族的盤根錯節太令人疲倦了,我以前不是這麼無情的人,二十好幾之後才寧可尊母舅;亦從不嫌貧愛富,輕易能明白富而無驕易,但還是沒辦法原諒阿嬤過世之後這些叔伯做出來的事、說出來的話。

母親一人獨守高雄的家,這些人罔為親戚,不照料不打緊也從沒對他們抱什麼期待,但受父親的氣就去吼母親,欺善怕惡嘴臉要人怎麼去尊敬。

只要看見他們肥胖的身形短淺的目光,就感到無法復原的悲哀。連三歲前是漂亮孩子的姪子姪女,都和預料的一樣,很快變濁了。

早就想過,這輩子,不再見面也不感到損失。

這件事不論公義,打擾我母親令我母親難受或無措,我就容不下你們任何一個。父親只知道面子。




如今是我無法面對父親那句「你是看誰不起(哩喜跨相美ㄎㄧˋ)」的怨懟,不能再逃避那些再也不想認領的舊的面孔。翻了舊信檢查到底還有誰的聯絡方式沒有封鎖殆盡,卻不小心翻出一封信,夾帶著阿嬤最後時間的照片。

奇異的是當時明明回信了,卻從未看過這些照片。顯然很可能沒看信就回了。此刻翻開照片只感到無可遏止的心驚。

阿嬤未嫁時是漁家女,據說家裡有好幾甲魚塭其實不太缺錢,所以能一直讀書到十幾歲,有一雙巧手到幾年前都還為我裁布製衣。阿公在日本半工半讀回來,他們夫妻間可用日語對話。我還聽過一些描述,說阿媽當時穿著細跟高跟鞋回娘家(還是去夫家?),踩在泥土地上印出高跟鞋的印記;那是嬌貴的印記,細細的圓點。

在我記憶之中她一直都著重於裝扮。香水,化妝,從來不偷懶。頭髮也一定弄得很有精神那樣蓬蓬的,光鮮亮麗的。

阿嬤一向硬朗,我從沒經歷她臥病在床的樣子。

送走阿嬤之後母親便說阿嬤是有修的人,從真的生病到走掉只短短的幾個月,那是幸運的。想起外婆也是狀況轉壞後的三個月之內就走了。一樣的,多麼幸運,不必受太多病痛臥床之苦。

我只是震驚於,比起我記憶中阿嬤的容顏,照片裡那張臉更加鬆弛,極為鬆弛,一頭蓬亂白長髮(過往都修剪整齊,所以是短髮,甚至還染黑,那就更亮麗),整張臉沒有一絲絲鉛華顏色。那是我從未見過的阿嬤,如此的蒼白頹圮。

照片裡還有父親穿著體面的襯衫(出門見朋友才會穿上的認真襯衫),在病榻前服侍阿嬤的樣子。父親對面是已經發胖無可挽回的美人姑姑,兩人同守。




這一世父親和阿嬤的糾結是我是永遠不可能理解的。看父親寫的追思文就知道了,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追思誰,寫的徹徹底底就不是記憶中的阿嬤,我猜也跟父親記憶中的他母親沾不上邊。他在追思的,其實是一個架空人物吧,還是只想交上一篇文情並茂的作文?

阿嬤是個脾氣暴躁的女人。她生的六個孩子當中被打得最慘的是父親,於是我一直認為父親的咆哮症源自於他母親。阿嬤年老時才開始後悔,跟晚輩說孩子不能打。

我看過他們互相叫囂的樣子。粗人也說不出什麼,父親竟然對著他母親罵幹你娘,而阿嬤也不知道自己在當什麼長輩,竟然回頭咬牙切齒地和我說:

「你好好看著你爸。有樣學樣。他怎麼對我,你就怎麼對他。」

最後阿嬤留給我印象最深刻的竟然是這句話,對此本人也深感遺憾。當時還就讀台南女中,那是某一次週末放假之後父親開車送我返校的前幾個小時,阿嬤原本要和我們一起去台南一趟,順便探望美人姑姑。

我怎麼可能有樣學樣,阿嬤。我母親對我並不像你對我父親那樣(雖然我母親也有她自己獨特的瘋癲之處)。我絕對耗盡全身的力量把自己活成跟你們這些人一個無關的樣子。雖然這其實是毫無可能的。




此刻我只能下定決心,努力地順從父示,以違阿嬤氣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