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10日 星期日

關於傷口關於翅膀

2014 08 10 15h10

已經良久無話。

獨自坐在窗前注視著溫暖卻淡薄的日光,一口口喝著燙熱的蘑菇湯(是Istanbul超市買到的湯包噢),一邊重新開始的構句練習,想著,這一場敘述會如何引領我,去至何處?

昨晚煮湯,試口味的時候粗心地太大口而燙傷了舌頭;此刻感到好似一夜之間,舌頭已經復原了九成以上。當時急忙吞了好幾口檸檬冰淇淋,酸甜清涼的氣味在口腔蔓延,很有效地,在那些短暫的時間裡曾經令人忘記疼痛。

燙傷是一種特別的傷口,不若刀傷或挫傷一類,它就像記憶一樣反覆疼起,每一次發疼都像最初燙傷時一樣深沉爆裂令人難以忍受。像冰淇淋那樣的安慰劑都只能是美好的假象(但就那一瞬間來說其實是真相),只能等待真正的復原,才能停止重複而來的疼痛。

康復後的傷口呈現某種痲痹狀態,被觸摸時,質地卻特意敏感。

想起前幾日讀過的一篇筆記,關於筋骨的傷口,是一位整脊師傅對學員們說過的話:

「所謂的受傷意指的,就是斷裂。」

「只要你有受過傷,要恢復到百分之百是不可能的!」

「你們不要灰心!能恢復八十就恢復八十,九十就九十。」

此刻想起這些話,再想起『復原』這個詞彙,恍然理解,原來其指涉的,實際上也只是百分之幾的事情。

過往十年來面對『傷口』,總努力將之視為身上獨一無二的花紋,怎會到了而立的今日,卻異想天開地詫異於,不可能絕對而完全地『復原』?

想來並非是返老還童,而是越來越不勇敢罷了。

損毀即是損毀。此刻窗口的光漸漸暗去了。我想著,只要能坦然接受損毀即是損毀,就是活過去這一路要支付的票錢,可能會得到一種新的豁達?

又想起Maleficent。翅膀被割去之後,在迪士尼的世界裡,還能再組裝恢復,強壯一如過往。然而真實的人生呢。為著Maleficent被割去翅膀這意像太深刻,令我感到自己的背脊也跟著疼痛起來了。

若能再多碎嘴一句:我不喜歡翅膀組裝回去的意象。由我來說這個故事,我會讓她重長出一對新的翅膀。更強壯,更輝煌。

而後是滂沱大雨。於是這場敘述引領我至此:




重新長起一對翅膀。






2014年2月9日 星期日

難以逃避


很多事情都想逃避卻都難以逃避。

父親家族的盤根錯節太令人疲倦了,我以前不是這麼無情的人,二十好幾之後才寧可尊母舅;亦從不嫌貧愛富,輕易能明白富而無驕易,但還是沒辦法原諒阿嬤過世之後這些叔伯做出來的事、說出來的話。

母親一人獨守高雄的家,這些人罔為親戚,不照料不打緊也從沒對他們抱什麼期待,但受父親的氣就去吼母親,欺善怕惡嘴臉要人怎麼去尊敬。

只要看見他們肥胖的身形短淺的目光,就感到無法復原的悲哀。連三歲前是漂亮孩子的姪子姪女,都和預料的一樣,很快變濁了。

早就想過,這輩子,不再見面也不感到損失。

這件事不論公義,打擾我母親令我母親難受或無措,我就容不下你們任何一個。父親只知道面子。




如今是我無法面對父親那句「你是看誰不起(哩喜跨相美ㄎㄧˋ)」的怨懟,不能再逃避那些再也不想認領的舊的面孔。翻了舊信檢查到底還有誰的聯絡方式沒有封鎖殆盡,卻不小心翻出一封信,夾帶著阿嬤最後時間的照片。

奇異的是當時明明回信了,卻從未看過這些照片。顯然很可能沒看信就回了。此刻翻開照片只感到無可遏止的心驚。

阿嬤未嫁時是漁家女,據說家裡有好幾甲魚塭其實不太缺錢,所以能一直讀書到十幾歲,有一雙巧手到幾年前都還為我裁布製衣。阿公在日本半工半讀回來,他們夫妻間可用日語對話。我還聽過一些描述,說阿媽當時穿著細跟高跟鞋回娘家(還是去夫家?),踩在泥土地上印出高跟鞋的印記;那是嬌貴的印記,細細的圓點。

在我記憶之中她一直都著重於裝扮。香水,化妝,從來不偷懶。頭髮也一定弄得很有精神那樣蓬蓬的,光鮮亮麗的。

阿嬤一向硬朗,我從沒經歷她臥病在床的樣子。

送走阿嬤之後母親便說阿嬤是有修的人,從真的生病到走掉只短短的幾個月,那是幸運的。想起外婆也是狀況轉壞後的三個月之內就走了。一樣的,多麼幸運,不必受太多病痛臥床之苦。

我只是震驚於,比起我記憶中阿嬤的容顏,照片裡那張臉更加鬆弛,極為鬆弛,一頭蓬亂白長髮(過往都修剪整齊,所以是短髮,甚至還染黑,那就更亮麗),整張臉沒有一絲絲鉛華顏色。那是我從未見過的阿嬤,如此的蒼白頹圮。

照片裡還有父親穿著體面的襯衫(出門見朋友才會穿上的認真襯衫),在病榻前服侍阿嬤的樣子。父親對面是已經發胖無可挽回的美人姑姑,兩人同守。




這一世父親和阿嬤的糾結是我是永遠不可能理解的。看父親寫的追思文就知道了,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追思誰,寫的徹徹底底就不是記憶中的阿嬤,我猜也跟父親記憶中的他母親沾不上邊。他在追思的,其實是一個架空人物吧,還是只想交上一篇文情並茂的作文?

阿嬤是個脾氣暴躁的女人。她生的六個孩子當中被打得最慘的是父親,於是我一直認為父親的咆哮症源自於他母親。阿嬤年老時才開始後悔,跟晚輩說孩子不能打。

我看過他們互相叫囂的樣子。粗人也說不出什麼,父親竟然對著他母親罵幹你娘,而阿嬤也不知道自己在當什麼長輩,竟然回頭咬牙切齒地和我說:

「你好好看著你爸。有樣學樣。他怎麼對我,你就怎麼對他。」

最後阿嬤留給我印象最深刻的竟然是這句話,對此本人也深感遺憾。當時還就讀台南女中,那是某一次週末放假之後父親開車送我返校的前幾個小時,阿嬤原本要和我們一起去台南一趟,順便探望美人姑姑。

我怎麼可能有樣學樣,阿嬤。我母親對我並不像你對我父親那樣(雖然我母親也有她自己獨特的瘋癲之處)。我絕對耗盡全身的力量把自己活成跟你們這些人一個無關的樣子。雖然這其實是毫無可能的。




此刻我只能下定決心,努力地順從父示,以違阿嬤氣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