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23日 星期一

我要的那種白

22:30 2009/2/22 P

很多事情都是做了才知道那是什麼。

以前經常聽人說「我不喜灣壓克力顏料,太鮮豔。」,但一直不清楚什麼是壓克力顏料。昨晚在提蒙德房間裡,他借我用的那種顏料,很可能就是。是非常鮮艷。他抽屜裡總共只有五個顏色,黑、白、深藍、黃、螢光紅色。其他顏色都調得出來。

我去找他,想為我在二手市集買到的破舊陶土面具重新上色。其它部份破舊倒不在乎,我原本只是想讓那張面具有一個很白很白的面孔。一種很紮實、很厚重,很具體的白。

但沒親手嘗試過真的不會知道,要得到這種白,需要來回重複多少次。

我從晚間九點多塗到十一點半,整整兩小時,至少有一半小時以上花在白色的面孔。提蒙德對我長時間一動不動工作的模樣感到很訝異。怎麼能坐著那麼久,同一姿勢、維持一貫專注?

不重要的事情,沒努力去想用法文該如何回答他。對我而言,塗兩小時顏色,而且是我親手調出來的、活生生的顏色,並不累。我是可以坐著連續寫11小時管絃樂法考題的人耶。經過試煉後,我真有資格誇口了。

我是按照對面具原本模樣的想像去調配顏料的。調顏料實在很有趣。從此又想起以前原本就學畫的朋友見我只畫單色素描,都鼓勵我多嘗試幾種不同媒材;現在明白,果然有差異很大的樂趣。

我很快就調出我要的顏色。提蒙德又對我第一次使用顏料就立刻掌握各種顏色的分量,感到驚訝。而我自己則感到十分興奮。

那種認知分明的感覺就像聽音堆。

說到音樂基礎訓練,我想我不會再有機會考試了。為準備最後一次音樂基礎訓練的考試,我又得到機會聽和弦時,已經隔了四五年沒練習,但聲音還是一顆一顆浮出來,那麼清楚。那和調顏色是一樣的興奮。

(為這麼簡單的事情高興,真是天真無邪。)

總之21日在二手市場買到的2.90元陶土面具,是我抵法以來購買的第一項『非食物的奢侈品』。取名為,【品嚐失敗】。

塗好顏色的面具果然煥然一新。那面孔,就是我要的那種白。

不透明的、穩固的,堅定的那種白。














2009年2月16日 星期一

品嚐失敗

13:57 2009/2/16 P

撥電話給母親。接通不久開始大哭。不到九分鐘的對話,因為哭泣所以頭暈目眩。

我非常非常傷心。失敗的味道令人難以承受,但絕不能閃躲。成績還沒公佈,我已經料想到自己不能參加接下來的考程。考試的內容是寫作,和演奏一樣再清楚不過,考生會比評審更明白真實的情形。

我不是一個重視成績的學生。從來不是。但面對的是九年來的夢想時,就不那麼自在了。我為了它學法文,改變生活作息,嘗試學習另一種思考音樂的方式。但它還是那麼遠。

昨晚交稿後不久回房間(我在一週內失去四到五個燈泡還沒有買到新的所以一片漆黑),已經一個人偷偷哭了一場。真實為自己能力不夠而感到絕望。

哭泣中一邊質問自己,明知是一個這麼散漫、這麼懶惰、這麼懦弱的人,為什麼要選擇這麼困難的主修?

也嚮往和其他人一樣在日復一日中平靜地老去,直至死亡,但為什麼害怕,那麼激烈地掙扎。盡一切所能?

我的失敗正在和我對話,我試圖在這過程中尋找改變自身價值的線索,但我沒見著。我怎麼想,都認為自己不可能在其他條道路之上。

廿五年了,廿五年自身的養成已經指定命運的必然性。(一邊哭泣一邊打字,我覺得很痛苦。)把自己逼到這個地步,要突然鬆手,是絕不會甘願的。但有一種東西叫做妥協,或者偽裝成所謂『成長』,我只要放棄什麼,我就會,崩解過去的養成和改變命運的指向。

我緊緊攢在掌心的,是什麼?虛榮嗎。以虛榮構作為成生命的基底?也太可悲。但那不是事實嗎?我只是把『尊嚴』用更誠實的辭彙去表達。意義相差不遠,是不是?

我好難過。在歐洲生活(特別是巴黎市),即使我極度節省花費還是可觀,我和父母一樣一直在老去,所有能力資源都在消退。這些可怕的處境像洪水,讓人不得不滅頂。企圖要抓住什麼的力量從何而來?是罣礙。不是出世的開悟者,我眷戀迷航的過程。癡愚冥頑。




昨晚我坐在黑暗的房間裡,還沒被安慰打開哭泣的閘口,宿舍經營者的妻子來敲我房門,遞給我一把鑰匙,用來打開地下室的門。那裡有一台破爛的小鋼琴(相較之下我在淡水時用的破爛小鋼琴還完好得多)。慈祥地,黑人太太對我說,要讓我準備考試,方便我練琴。我感激不已。

但昨晚我沒下樓去。

我沒有告訴那位好心的太太,我能考到鋼琴演奏那關卡的機會很小,我想我不需要練習了。我的考試結束了。但我說不出口。

對各位親愛的朋友、師長,就更別提一再容忍我的雙親和長輩,我又失敗了,讓大家失望。真對不起。

我哭哭就好了,不要擔心我(笑)。我現在去練琴,不要放棄任何一次可以摸到鋼琴的機會,何況文森D老師特別借我平均律的譜。

鋼琴會陪伴我。即使那些鍵盤很不平均,按下去,手指像行走在石頭路上那麼顛簸。















19:54 2009/2/19 P

後記:結果15日和16日有一半算是白哭的,因為17日看見第二輪考試放榜時,名單上只有三個人,但是有我。

非常不容易。因為我真的寫得很差。

考完18日極為嚴厲的連續關12小時的管弦樂法,加上我突然生理期,那11小時多當中必須一直感到廁所換暫時墊著的衛生紙加上下腹痠痛,完全是靠意志力撐完全部。

19日的今天,上午考口試樂曲分析,下午是樂器演奏和最後口試,放榜錄取兩人,沒有我。但我很安靜。也不想哭了。

我已經努力做到我能做到的最多,最後法文是大關鍵,那不是我立刻可以補上的。

實在非常非常幸運了。

2009年2月14日 星期六

Le murmure d'insomnie Ⅰ

01:34 2009/1/16

其實我嚴重失眠好多天了。只好面對睡不著的問題。

以前年輕,身體耐力較好,又什麼都不在乎、不想要,睡不著時就不睡,一年會有好幾次三四十小時都不睡的時段。但現在開始年老,若沒睡好,神智不清無法工作,整日滯怠,等於虛度一整天,於是非常害怕沒睡好。

越是害怕就越睡不下。一躺就是兩三小時。急躁難當。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其他人要服用精神藥物或助眠劑。我以前完全不懂,也絕對不願意服用這類藥物。現在我真懂了。如果你心裡有罣礙,有願望,你還希望自己做到什麼,那這時,就會願意吞藥了不管它有沒有效。

我有願望。我有我的仗要打。黑暗中翻來覆去睡不下又擔心明天沒進度時,真的願意嘗試助眠劑。若能仙丹妙藥那樣讓我一服下進入睡眠,再在適當時段醒來精神飽滿好去工作,我想我願意。

這是屈從嗎。

是不是年老除了攻潰我的身體之外也養成了我的奴性?

是不是當一個人,一個不想和社會對抗的人,就一定得平庸?或屈從?

但我想吃藥睡覺。這是屈從嗎?這是交換吧?

所以迫使人平庸的,不是社會,而是人願本身嗎?

渴望被承認、渴望戰勝,就是平庸的基因。一再試圖突破平庸的一切力量,竟然來自平庸本身?














2009年2月4日 星期三

Le murmure d'insomnie Ⅱ

02:16 2009/2/2 P

我睡不著。
神志太清醒又很疲倦。

把生活從台北搬到巴黎,改變不大,除了我再次成為作曲組學生之外,我還是換不掉混亂的時空感。

我經常必須去考慮,這是自己意志不堅還是意志太堅?後來大多是前者獲勝。我真是恨死自己的劣根性。但醫生說他一診要見一百多個求助的人,好幾年下來,從來沒看過有人是因為散漫而死,大多都是把自己逼死的。

如此我該回答自己什麼。

永遠都工作得太少了。我已經厭倦,不想去敘述發生在自己身上那些離奇的限制和困難。

這幾天我把時間花在寫考古題,寫的過程本身很愉快,不要去想自己要考的是一間難以理解的音樂院就不會有不開心的感覺。即使D老師語重心長告訴我不管接下來如何發展一定要重學配器法,我也不覺得失望。

滿廿五歲了,很驚人的年齡,以前一直以為這年齡會是人生的最燦爛,但現在發現面孔開始出現小小的細紋,離『擁有能力』卻還好遠好遠。

我怎麼可以讓自己發育這麼遲緩。

本質上我其實是不喜歡法國音樂的。連法國音樂代表Debussy都覺得,好厲害好漂亮但沒有實質感動。很不想活的時候沒得安慰。遠比不上貝多芬和海頓的力量,更不要說巴哈。

照理說就該學德文了,一切都很好,但憑著高一時莫名聽見某家古老的音樂院到現在還是全歐洲最前衛之一的事蹟,就硬說要去那裡。




是,到了。

我想母親想像不到,會有一家圖書館吸引我天天轉三班車橫跨整個巴黎。光車程就接近兩小時。她一直以為我什麼都不想要。

從metro走到圖書館的那段路經常很冷,那一區是巴黎之北氣溫特別低,幾次踩過厚厚的碎冰終於抵達入口有暖氣的自動門,紅著鼻子,都有一種莫名的茫然和篤定。

我不知道我能做到什麼。但是抵達那裡就給我以學習的安慰。

憑著在台北找路的經驗,巴黎並不困難多少。法文字認不多也無妨,可以當圖形比對。沒帶地圖也成功抵達好多地方。去過三次的就能認得,逐漸標註我對這城市的記憶。鐵塔、羅浮宮、聖母院、聖心堂、凱旋門、奧塞美術館、香榭儷榭大道,都很漂亮,跟以前看過的照片一模一樣。

但四個月過去,最強烈的印象,毫無疑問會是圖書館前面的噴水池。

那一代建築物其實跟台北有點像,就是笨和醜。那個噴水池古典風格地坐立其中,相當古怪。噴水池旁邊的草地看起來非常親切,經常有人坐躺在上面聊天或逗狗逗小孩。

但我從來不會去坐在那裡。




認清自己現在還和小時候一樣沒個性又蠢,會爬高玩,然後到一半就開始害怕。

下不來又上不去。

印象中後來還是都爬上去了,但同一個地點不會玩比一次更多。只是隔段時間加上換地點,很可能就忘記,又爬上去,接著立刻就又下不來,又重新害怕。

現在不爬高了,真的怕摔,但時間上卻不得不爬高。仔細衡量,知道這是沒能選的,最幸運的樣子了。




不知道為什麼半夜描述圖書館對面的噴水池是會想哭,其實我抵達歐洲之後淚水非常不充分,生理食鹽水又只帶兩罐,導致只戴了兩三次隱形眼鏡,之後一直因為眼睛太乾而不敢戴。

我很久沒有畫畫了。照理說塗鴉和音樂是不衝突的,但在我身上還是會一出一入,像笨人學語言一樣,一種好了,另一種就差。怎樣才能像馬戲團的丟球表演師,那樣以雙手拋接十多個小球仍運作自如。

意識到自己身上所有的並不是無限時,除了茫然難道不該感到踏實嗎。




一定要去睡了。
只是躺好並沒有實質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