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7日 星期五

剩下一百多個小時

上午 09:42 2009/11/27

事實上十一月並不討人厭、冬天來臨時並不討人厭。我甚至是喜歡冬天的氣味,最喜歡的季節。

有次睡著了,醒來時發現身上蓋滿手稿,竟然裹著體溫,能保暖。剛睜眼後肢體不靈活,心想把譜紙疊好,卻弄得更散亂。

進度無可避免地拖延,延到我必須放棄其中幾個部份,以保住截稿前的其他完好;但終於不害怕雙小節線的位置。這麼篤定,感覺是瓶頸那艱難的五年,似乎終於過完。

考驗尚未結束。

倒數剩下五天不到。

天亮後,週五,印第一稿;週六第一次排練完便錄音了。排練時才做最後確定的部份是壓力、弓法,還有些技術。

操作指示都還沒寫成清晰可閱讀的文字。

一個好困難,符號一直標不完;另一個又太簡單,譜面無可扭轉地家徒四壁。

以前主修老師和我說:「妳總用表面虛華來遮掩本質的貧瘠和蒼白。」令我印象太深刻了。本來是不喜歡複雜的,卻因為無法簡潔俐落,只能盡力冗繁。好像那些層層疊疊的符號和繭一樣,也可以保暖。

嫉妒那些樂譜近乎全新沒畫幾筆的大師之作,但卻像是依賴一層盔甲那樣,把自己的稿件弄得密密麻麻,而且不管怎麼想那都是必要的,甚至永遠是不夠的。

又貧窮又怕冷,於是穿很多層破爛衣衫。




沒辦法打理自己,沒心力,但還是不夠極至,總有散漫的時刻。

剩下一百多個小時。




我會親手做到,讓自己配得上自己的願望。















※照片攝於2008年noel巴黎東南邊一個公園裡。

2009年11月21日 星期六

死葉漫地的季節

18:27 2009/11/21 P 血

某一些日常瑣碎能輕易地激動我笑靨,令我感到愉快、幸福、滿足。

推車裡睡熟的初生嬰孩緊閉雙眼。不論哪種顏色的嬰孩都好美,睡得那麼全心全意,好令人感動。

手扶梯上擁吻的情侶。吻得像是全世界都停止了,只剩下彼此。我看見時總是忍俊不住。那是純然的喜悅。願你們好好享受那些令人激動的時刻。

路邊等待主人的狗兒,睜著晶圓的大眼,深情而沉默地坐著,張望路人。有時與我眼神交會,我知道牠正在等待,別無二心的單純,就感到很喜歡。

我最喜歡的深紫色圍巾被忘在台灣,今日接到母親寄來的包裹,拿出它來,立刻裹了出門去。那時我就感到好幸福,又擁有了心愛的事物。




這個世界很美。美得令人屏息、令人落淚。離開時我一定會很眷戀的。

其實我對什麼都很眷戀。

一切都那麼完滿,我是微不足道的虛無;但對自己而言,『我』又太過盛大。今天傍晚從地鐵往住處快步急行,路過滿地金黃色的死去的葉片,映著路燈竟像是足以發出光芒。

我不再禁止自己,全心全意地放任自己,那種想結束一切的願望。

違反自然律動的死法總是很困難。不容易的。我知道實際操作的技術障礙。但願望很簡單,只要求能像紙張、鉛筆、橡皮合作完美時那樣,把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跡都都悄無聲息地,抹去。

我知道不用操之過急,時間會推移一切,讓它們像是從未開始。但願望如此迫切,強烈地就想當場生生掐死所有的可能。




我希望我能永遠保持著這樣期待死亡、愛戀死亡的態度,莊嚴地面對它。不強取、不逼迫。

我不喜歡看見臉上新長出來的皺紋。不知道自己要活多久。掌紋說會長壽,如果真老得很久很久,我希望我還能永遠保持著這樣期待死亡、愛戀死亡的態度,莊嚴地面對它。

我一直安慰自己。真正的愛戀是不逼迫,在果實成熟時摘採。

死亡不是我要就能直接拿到的事物。我要好好愛它。




巴黎很美,是個不攔阻人墜樓的城市。大多建築物的窗口都很適合墜樓。

當我租下沙洞居,往窗下望去,看見毫無屏障,能從九樓直直到底。那時房東瞥我一眼,輕描淡寫地說:「妳不要給我跳下去。」

我回頭,滿臉笑容。




願望能把自己,就像是瞬間掀翻了那樣擺了滿滿纖細玻璃飾品的桌子。

不,這不是憤怒。我沒有力氣憤怒,我好安靜,眼睛因為太疲倦張得不太開。等一下我必須上台演出,為一些人情世故。我應該練琴但我想說話。想紀錄。

我好想結束一切。我想死。




可是我不能。而且我不會的,我知道。















※照片於2009年四月初設於龐畢度中心附近的街道。路牌,小孩通行需大人陪伴,被人很好笑地改造了。

2009年11月18日 星期三

離截稿還有十三日

23:58 2009/11/18

靜不下來,仍如身處流沙般惶恐。

每次進入這樣的寫作期間,我便看不見自己了。沒辦法維持自己給自己定下的種種飲食和生活的規律。早晨起來不再測量體重,僅只維持著照鏡子、梳洗、煮熱開水喝。甚至好多天醒來,剛睜眼,滿腦子便是前一天解決不了的問題。

我要怎麼做,才能通過?才能改變?我要怎麼做,才能精采?不,我不能要求精彩。

好多天醒來,坐在床沿,看著那些稿紙像是陌生而遙遠。一邊是無止盡的惶恐,一邊是無止盡的堅定溫柔:

「不怕。我愛妳。」




食物不精心了,味覺早停頓多時。大賣場買來的特價麵包、比雀巢更便宜的即溶黑咖啡、罐裝果汁、核桃碎片(當中最昂貴的一項),是現在的動能。

很著急,但不能逼迫。疲倦就是已經聽不見聲音的時刻。即便手上持續地畫著符號,但在氣力恢復後觀看必定全數刪除。符號如果沒有聲音,便顯出淺薄無意義。

就只有那麼多力氣,只能一點一點累積。累就該休息,不能躁進。




今天又看見血,才發現一個月竟像是毫無刻度般地過去了。鏡子裡額髮悄然無聲地,長長了一點點。

離截稿還有十三日。















※照片攝於巴黎某街道塗鴉,日期大約是2009年五月。

2009年11月15日 星期日

所以呢要當個作曲家嗎

21:27 2009/11/14 P

好多次,太多次了。經驗告訴我,經歷、容貌、衣著、談吐都不是人判斷我的第一個重點,甚至性格和思想也不是;真能立即受到認可的(目前為止我還沒用上文憑),最有效的竟然是作品。

不管妳是誰、妳從哪來、妳曾經完成過什麼事情,都不足令人採信。唯有作品。

唯有作品,一經遞出,立即自我介紹得清楚明白:我的能力、我的技術、我的邏輯、我的美感。甚至作品還能條列出:「我前幾年在哪裡?那時我正在做什麼?我正在想些什麼事情?那時我和誰在一起?」我發現(至少指我活動的這圈子),只有在持續有好作品出產的情形下,才能獲得普遍社會價值(或只是同儕和前輩)的尊重。

尊重我是我本身這件事情。

只要有好作品,就能要求資源、機會,甚至財富和虛榮。最可悲的,可以說:「要有好作品才會有活下去的意義。」但這令我感到病態。歷史上,這種把好作品當作生存意義的那些人,不少個都自我毀滅了。把自己殺死。

而我。我好久沒有完成作品並發表,暫且遑論好壞。為此即使周圍的人不想輕賤我我也沒辦法不輕賤自己。這確實不健康。




全心渴望有好作品的同時,我很難不疑惑於,為什麼我會需要這種東西來證明我自己?為什麼沒有好作品我就不珍貴不該被尊敬?甚至不該被教育?

我根本不是一位真正的藝術家。我一點都不超然、不純粹。我必須交易。而且我正在盡全部可能想幫自己增值,以便讓自己看起來有資格、有權利受教育、值得被投注以資源。

暫且不去面對,受教育是為了寫出更好作品以博得更多可博得的事物(如此下去實在沒完沒了),便想,至少資源可以拿來實現我要的聲音。




所以不能怪我首次聽見作品被試演時總是瘋狂的快樂、吵鬧、呼喊甚至淚眼濛濛。

我簡直是把自己賣掉了,才換到的,那麼極至短暫的時間,讓我的幻想被發生、被實現。















※照片是張雪泡拍攝於2009年8月23日上午關渡版畫組教室。

2009年11月11日 星期三

杜斯妥也夫斯基冥誕與近況瑣碎


時間 Tue Nov 14 13:05:39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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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錄,自杜思妥也夫斯基小說【附魔者】。
角色:可瑞洛夫。

譯本:孟祥森


對我來說,沒有神存在,這是最高的觀念。人類的歷史在我看來就是這樣一部歷史。一切人所作的都是為了發明高特,以便讓自己活下去,而不致自殺。

p.892


明白沒有神而不明白同時你自己就變成了神,是一種荒謬,否則你絕對會自殺。如果你明白了,你就是生,你永遠不會自殺,卻會活在極大的榮耀裡。

p.8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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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3 2009/11/11 (Pari)s

◆這是一種特殊的節慶感。即便我已經度過了天天捧著Dostoevski作品的年歲,在這個日子裡,從網路上搜尋D文字的翻譯片段,仍感到激動難耐。

那是一種親切,一種,受撫慰的愛悅。

親愛的。親愛的,我真高興,我真幸運,能在我活著的時間裡閱讀過你。即使只是譯本。

網路上竟然沒能順利找到我所熟悉的譯本孟祥森(上附片段是以前自己打字的儲存)。我沒有攜帶任何一本私自收藏的D的小說來巴黎。手上那些本舊書都已絕版多年,紙頁脆弱,不忍有所損傷。

也因為新階段有了新的精神引領人物,Jean Genet;但第一次出發前確實捧著D的【附魔者】左右為難。

即便如此,今日再讀見D的文字仍然欣喜若狂。

我正居住在一個名為賭局複數型態的城市裡,他們為紀念一位真正的賭徒的誕生,而放假。(好了我胡亂說說的,但他們今天真的放假。笑。)

我嗅著手指上新鮮馬鈴薯的香氣,望向窗外經過我面前卻不與我相遇的日光。住在頂樓,斜頂下的寒冷小房間裡,若能捧著【地下室手記】,會多麼有趣。閱讀或唸誦,點上蠟燭、喝酒,像過往幾年輕狂的歲月那般,獨自祭悼。

親愛的D,我誓願同你一般,以任何可能的媒材,觸動那些充滿愛情,卻因太過飽脹無從散溢而受盡苦楚的人們。像你曾經觸動我那樣。那些瞬間,持續處在剝裂般傷疼的肌膚,經由神奇的撫摸而受到最美好的治療。




‧這幾日內我躁動無比,像個作曲家那樣趕稿。肉體疲倦,但心靈激動難耐。

因為截稿時間緊迫,心想寫最熟悉的題材就好,完全不打算突破什麼,卻總是無法避免寫出全新的東西。想來主要因為我根本沒累積什麼慣用的語法,導致每一次,每一次都必須披荊斬棘。

也沒不好。我感激披荊斬棘的痛楚。只是仍然無法完全擺脫不安的情緒,對自己的獨特無法自信充滿。明知作品的優劣不在於那些瑣碎的評價,卻仍然恐懼於,所生產的,會是拙劣、無趣、過時或甚至愚蠢的物件。

但這些不安,是為願望所造成,而不是寫作本身。這些不安是因為我不夠純粹。




‧J-ch學姐最疼愛的妹妹過世了。雖然我不認識她,但看著學姐寫妹妹的零星文字,卻難過得想哭(這情緒後來被方先生打斷了,因為他問我為什麼)。

學姐寫妹妹火化後成為一盤骨灰,一盤,纖細而稀疏的、色彩鮮豔的骨灰;很難相信,那就是親愛的妹妹。

這半年內我也遭遇好多場死訊,但我總是激烈而冷肅,看著學姐以那樣溫柔的心境面對和妹妹的道別,我很受感動。

生死來去,相遇一場。她會在她心裡,她的音樂裡,成為一個美好而純粹的意象。




‧我在異地重見關渡時最親密的朋友,卻意外地感到比獨自一人時更加孤單無助。

這一整年以來,她以要學作曲的名目為願望做了好多努力、忍耐,最後獲得支持,抵達巴黎,最後卻告訴我,「那個願望是假的。」

可恥的是,我早就知道那全是假裝的,但聽她親口承認時我仍然感到悲哀,極為不悅。

不作曲絕非壞事。但她為了和我推託沒去上課,竟然以「睡過頭」為理由。上課的時間地點原也沒打算告訴她,還是她親自來詢問。把人生弄得像僵硬(或說精準)的荒謬劇,好補充缺血的部份神采?

方指出,我或許沒有誠實面對自己的情緒反應。

趕稿間的休息片段裡,我總反覆地翻撿自己。我不知道我有沒有羨慕的可能?羨慕那種放棄。我一直都無法做到,已經好長一段時間了,大概有五年多,就像是我手上握著尖銳的玻璃碎片,卻緊緊不願意鬆手。

因為心裡認為那碎片是最晶亮的,最美好的?因為心裡認為,除了那塊刺得我雙手鮮血淋漓的碎片之外,我是一無所有了?因為心裡認為,痛是必要的?

因為心裡認為那碎片就是我。我就是我鮮血淋漓的理由?

因為心裡認為,有一天,這碎片會被我的血溶化,真正地成為我本身。那時,我就會是晶亮的、美好的?

但是並不喜歡痛。所以對拋掉玻璃碎片的那些人感到憤怒和嫉妒嗎?

我另外要反向思考,是不是因為想要真實所以盡量找些相對之下比較糟糕的理由。直覺感到,連她那句「願望是假的」都是不真實的。




◆無論如何,我要以最純粹的賭徒之名積攢我的籌碼。

沉默地,望著命運的輪盤,其上那些標注著符碼、從中心點放射而出的各種鮮艷色彩因快速旋轉而成為一團白霧;讓我站在白霧前、白霧裡面……

最後,我將掉落而出,跌坐在皎潔無聲的月色裡。

絕對地要求自己一定要盡興。讓結果籠罩著我時,能感到,一切都足以承擔。




敬,最心愛的賭徒。















*照片攝於2009年5月9日左右,某教堂裡(忘記了待明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