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1-15 15h20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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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靜的週日下午,背著落地大窗,用暖氣烘烤自己,一邊注視著對面,距離大約三米多之處、房間裡另一個最邊界上靠牆擺著的,一架昨天剛抵達的YAMAHA小鋼琴。
這是敗選後的第一個下午。我們都很清楚,並不是哪一位總統候選人一但當選就會開啓第三次世界大戰,也不是哪一位候選人落選就必定是世界末日。一切無關,地球繼續運轉,只是在這個目前還有公民投票權的、又驕傲又悲憐的島國之上,在眾所矚目之下,由全體公民做出一個極端保守卻又十分危險的選擇。
每一個人都只能看見自己願意看見的。所以我們無法理解同時平行在這世界上的數不盡的視界。每一個他者對自身而言都是無解的迷。
任何人事物,即便滅亡是必然,也無可閃躲。我們在呱呱墜地之後不就都是一直朝著死亡走去?不僅僅是天命,這是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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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不介意睡在地上。
曾聽父親回憶起,在他的童年裡,有一段時間就住和式的房子。木地板上擺著小桌几,放學後就趴在那裡寫作業。可以想見,他長大之後成家,只要裝潢上沒有預算限制,就會很自然地重現和式木地板的風格。
所以了,我的小時候也是在和式木地板的空間裡長大的。我也總不自覺地一直嚮往著TATAMI和FUTON,木地板的空間。
這是另一個向度的基因密碼。
我一點都不介意睡在地上。不介意睡醒之後把鋪床軟墊折起來,放在櫃子裡,那個,小叮噹睡覺的地方。
可是過了2008年冬,有了沙洞居的居住經驗之後,『睡地板』有了新的意義和體驗。極其強烈的記憶刻痕。
2011年冬,下定決心要買一架小鋼琴,希望能節省等琴房的時間。在新橋這個空間非常有限的住處卻已經沒有任何多餘的空間。一張書桌,一張床,已經填滿了長寬為200 x 260cm的內室。前後設想無數回之後,發現連睡地板的空間都很困難。想放入鋼琴的最好的辦法就是,把眼前的沙發床換成架高的款式。
大工程於是開始。在一個果敢又頗為感傷的基調裡把原本的床拆卸、賣掉(這床是搬進這個空房間之後的第一件傢俱啊) ,接著買入也已經拆解完整的二手高架床,等沒課的日子動手組裝。這間隙的幾天,都睡在地板上。
第一個又仰臥在地板上的夜晚,即將沉睡之際,感受著在這房間裡可以說近乎是我所可能的最低的一個視角,又想起2008年冬。破舊木地板的廉價油漆氣味、極壞的空氣、所見之處都是櫃子和床腳、桌腳,連浴缸和灶台都在床邊,而床在地上。我非不得以,異常清楚地聽著每一個人的腳步聲。
每一次這樣正好落入的,所謂『低的時刻』,明明白白地總會有一個深切的感想浮現。如此巨大,是迷惘暫時停止的某一個剎那:
「人真正需要的,很少。」而想要的總是太多。
「即使如此,仍感到十分十分的感激。」
這種感激和珍惜的感覺從2008年冬之後就總是出現在可以安靜睡在地板的時刻。平時在床上睡得好好的反而經常都恍惚度日,不以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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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待搬鋼琴的人,總有一種非常矛盾的心意。
搬鋼琴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這因為太過具體,所也沒什麼可描述的。搬鋼琴很辛苦。我從來都不知道我付了那些錢而他們賺了那些錢,到底是不是公平的、合理的。面對這件事情總感到很難過。
在台北的時候搬過三次鋼琴,請的是同一個搬家公司,後面兩次還是同一個組合。由一個非常壯碩的男人負責搬運。他的夥伴削瘦,僅僅負責在樓梯轉角處幫忙修正行動方向。
我永遠無法忘記,那個男人把一台小鋼琴用粗皮帶直接綁在背上的畫面。他在第一次用力起身的時刻,面孔突然漲紅、眼睛微凸,抿緊了嘴唇。
那副軀體到底承受了如何沉重的壓迫。
之後在短短的幾分鐘之內,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卸下皮帶的時候,總會露出一個,確實是釋下重負的神情。那是空虛且漠然的哀傷,與暫時而相對輕盈。
這時刻,如果我讓自己站在旁邊掉眼淚的話一定會深深地厭惡自己。記憶中每一次目睹同樣情景都手足無措,只能深切地注視著這一切的發生。
很平凡很簡單似乎再合理不過的事情:「我學音樂,我需要用鋼琴。我搬不動,我付錢請人搬。」可為什麼總這麼尷尬、這麼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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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在巴黎買鋼琴是一件原本不敢期望的奢侈。因為匯率降低和學習上的需要,這幾個月逐漸熟悉了找二手鋼琴的管道,和母親討論之後做好決定。也就真的找到一架狀況很好的YAMAHA小鋼琴,價格上雖然超出預算但還是低得超乎行情(竟和一台不差的二手電鋼琴或電子琴索費相同),買下後,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搬琴。
買了一台這麼低價的鋼琴,很可能運費和買鋼琴的費用近乎相等。這令人難以接受。於是在多方比價之後,選了最低價又看起來蠻專業的一家。
十四日過午,那時緊盯的中選會開票網頁顯示只剩下八百多個票倉尚未計算完成,勝出的一方已經召集支持者準備自行宣布當選。巴黎天空很藍很美,空氣涼得就是薄荷糖,輕透而微甜,我快速套上牛仔褲、泰迪熊大衣,急步走到巷子口找提款機。
搬琴的兩位師傅雖然在先前連絡預約的過程裡滿口答應200元完成這個工作,卻在抵達之後一邊進行搬運一邊要求非300元不可。
只能說,真的很討厭這種事情。你要300元可以,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講?我也問到很多要價250元的搬琴師傅,最後因為200元的漂亮價格才選了你。你這不是騙我嗎。
那時琴已經在貨車上。電話裡落出狠話:
「我就是要收到300元。不然我現在載回去原本那裡,您再去找別人搬。」
無計可施之下無奈回答:
「好吧。那就請您就載回去原本那裡。我再去找別人搬吧。」一邊腦袋裡開始回想,先前連絡的幾家搬運公司當中,考慮中的第二順位的是哪家?
事情卻沒那麼簡單。對搬運工人來說,怎麼可能已經花了力氣把琴搬上車,卻還要搬回去,一毛都沒賺到。可是像這樣『要搬回去請您另外找人』的氣話前後說了兩次,兩次我都答應了,對方卻生氣了:
「你付錢。不然我要叫警察。」
重重地閉了一次眼睛,嘆一口氣。我只是法文不好、沒有法國護照。但你以為我現在是犯法了嗎?
我表示,可以妥協的是添上50元,等於增加了25%的費用,但這是我的極限。對方繼續憤怒,要求非300元不可。僵持好長一段時間。
那畫面是,一個長髮凌亂的亞洲女生一言不發手足無措地站在公寓門口,面對正情緒躁動大聲議價的、特別高大壯碩的兩位歐洲男人。
暫時忽略平時最厭惡的二手菸,雙手插在口袋裡,握著剛剛領出來的錢。已經添上了答應要多給的50元。但還是不符合對方期望。對方堅持非300元不可否則不願意搬上樓,說先前答應的200元只能買到把琴搬到公寓入口服務;說,我們公寓的樓梯太窄,搬琴需要花三小時以上。
重點是我感到這簡直是詐騙,兼脅迫和勒索。
男人抽煙,進出公寓門口數回,說不可能接受出門工作三小時一毛錢都沒賺到,神情憤怒,丟出兩個選擇:
「第一,付我300元,現在幫你搬上去;第二,付我150元,我把鋼琴放在你公寓門口。立刻做個決定。」
迫不得已,我回答:
「好吧。請搬到公寓門口。」
把菸蒂摔在地上狠狠踩熄,男人和他的夥伴扭頭而去回到貨車旁邊,開始執行把鋼琴卸貨的動作。
我一邊評估150元把鋼琴放在一樓之後去哪裡找人用100元搬琴上樓;一邊設想最後一次要求他們收下250元把鋼琴好好搬上去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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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把琴搬進公寓入口大門時,還在說:
「若後悔隨時可以連絡我們,添上150元我們就會幫您搬上樓。」
我拿出事先領好的現金,在手上攤成一個扇形,好好地點過,總共250元:
「我手上就這些錢,如果你們願意把鋼琴搬上去,250元直接付給你們。」
沒想到現金奏效。一直惡狠狠的男人嘆一口氣伸手把現金收下,放入口袋,告訴夥伴說,已經答應搬上樓。還說自己今天變成了耶穌。
之後我仍然在旁邊關注著整個搬琴的過程。他們比台灣搬琴師傅來得更專業,很快地卸除幾片沉重但卸除組裝都十分容易的木板外殼,甚至整排的擊弦裝置都事先拆開,再用厚布五六層地包裹琴身,最後拿出那些令我望之生畏的寬板皮帶。
這組人,是兩個人都繫上皮帶。
「這樣比較好,」我暗暗心想:「這樣兩個人都會分攤到重量,就不會一個人承受那麼多。」
後來進行的很順利。樓梯雖然很窄,但鋼琴尺寸真的很小,加上已經卸除了外殼的幾片木板,身形更纖細,沒遇上什麼阻礙。並不像他們說的那樣要弄那麼久,可是議價絕對可以花掉三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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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如此,這一切仍然令人感到痛苦。如果有餘裕,甚至願意付你們3000元,我是不得不錙銖必較。即使這組搬琴師傅更專業,感覺比較不用承受像台灣的師傅搬琴時的那麼大的痛苦,可搬鋼琴就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
這組人中帶頭的是正當壯年的男人,而助手是一位半百左右的男人,頭髮灰白,不知是年歲還是天生如此。想想他們必定也都為人父吧。如果是我的父親,怎麼可能同意讓他做這麼辛苦的事情。他們的孩子怎麼想?可是搬鋼琴為什麼這麼辛苦?為什麼從窗戶把鋼琴運進來竟然比人力走樓梯搬運更昂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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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把鋼琴運到之後,我發現和假期中再三設想修改的空間尺寸完全相仿,開始感到幸福。兩位搬琴師傅也如過往我曾見識過的那樣露出卸下重負的複雜神情,甚至露出笑容。
「現在您可以對我說謝謝了。」一直兇狠議價的男人喘著氣但微笑地說。
「謝謝。非常謝謝。」誠惶誠恐。
他把鋼琴擺好,一邊問了鋼琴的價格:
「這琴買多少錢?」
我回答之後,見他搖頭歎氣。
「買貴了嗎?」
「這架琴根本就是新的。如果你去琴行買的話,一模一樣的二手鋼琴至少要三倍多或四倍的價格。」
最後他微笑著伸手握了我的手。議價的部份不說,其實他搬得很好,很專業。可我總感到這時的笑容雖然舒緩,卻有些慘淡。
最後一個離開我房間的是助手。助手先生忙著整理皮帶、鬆緊帶和包裹房狀的厚布。他起身走出去之前,我去握了他的手,特別和他說謝謝。先前說得謝謝讓前面那個男人收去了。
助手先生也滿面笑容,還拍拍我的肩膀,bon courage的意思。
「你要為我們祈禱。知道嗎?」他說。
我不太懂。但我知道你們是好人,你們不壞。而我真心感激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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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居老先生似乎把施工當作嗜好(這樣講有點惡劣),總之他把我在星期四組好的床重新組成拉高30cm的無護欄狀態,在我再三央求改回原狀之後(螺絲被他拴太緊,我沒辦法自己復原),約好星期六來處理。
鋼琴搬回來了,小心翼翼地把床也組好;把床墊放上去,書桌歸位,鋪上地毯,花了一個晚上把胡亂塞到製物區的全部物品重新擺放設置,終於,把住處打造程一個,有鋼琴的樣子。
一直到現在,望著鋼琴仍然感到奢侈,感到不可思議。感到幸運和感激。
組床的時間裡,和鄰居老先生閒聊,我悶不住,突然脫口而出:
「其實今天台灣人在選總統。」
「你高興嗎?」
「我很難過。最後是一個非常想要依賴中國的總統獲選了。這樣台灣可能會變成中國的。」
我的法文只容許用童言童語進行嚴肅的政治討論。沒想到老先生回答說:
「其實我們也一樣。法國很可能也會變成中國的。」
「噢不。這不是真的。」
算是安慰吧,總之我笑了。可他說的卻也真正是法國當前隱然的危機。如屢薄冰,資本主義的濫觴,一團混亂的地球人的熱烈遊戲,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呢?誰會是真正的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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敗選那晚,除了重新佈置房間,順便刷洗灶台、抹布擦地板。開著燈、暖氣,隨手在小鋼琴抵達住處後彈出的第一個個樂句,是蕭邦的夜曲第一首,但記得不完整。之後是貝多芬的悲愴第二樂章。
這架鋼琴的聲音沒有家裡那台的溫暖,較為鋒利,但在靜音的狀態下也音色明亮。以後下床來第一個看見的就是鋼琴。我是個幸運的人,幸福的人,我不知道該不該花那麼多心神去感受或許可以說並不屬於我的痛苦。可我不能不去感受,我害怕失去感受。
鋼琴的普遍,有一個說法:這是歐洲的中產階級用來教化女性的一個工具。我生長在一個還沒真正奠定明確階級制度,僅僅隨便地以富裕程度和某種文化血統去區分菁英與否的社會。這一般來說是一種幸運。成長在這樣環境的人可以同時窺看往上或往下的種種風景,這是在階級明確的社會中所長成的人,較難以獲得的一種自由。
在我成長的社會裡,像是貴族的階級雖可以隨性收藏珠寶,卻經常並不具有真正貴族階級所特有的學養和思索。這一代非中產階級的、年輕的父母們,漸漸地更有自知之明,已經不像我們上一代那樣,熱烈地送孩子去學琴,卻從來不在意整個音樂教養文化所特別指涉的意義。
我從小就一直成長在『鋼琴是重要傢俱』的日常生活裡,直至如今,整個房間只擺得下一架鋼琴。搬琴的人很辛苦,可實話說,他應該會過著物質上比我富裕的生活。這一切的錯亂,已經不再是【巴黎的憂鬱】所描述的,『坐在露天咖啡座的優雅仕女不悅地被路過的窮人注視』之類的壁壘分明。
很多時候我真實地感到這種混亂也可以是一種幸運。但也有很多時候,像夢囈一樣地不斷想念托爾斯泰的焦慮,和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狂妄。
我絕不可能是站在托爾斯泰的高度去體會的這些可以說並不屬於我的痛苦。我和這些辛苦的人一樣或者我更加貧窮,甚至某種程度上,我認為自己已經逐漸懂得了貧窮的意義。我感到,所著意體會的痛苦甚至可以拋開資本主義的範疇。僅僅只為了身為『人』。
我眼裡,所謂『卸下重負之後的笑容慘淡』的『慘淡』,或許只因為是我看見的,才所以慘淡。
突然想起在清水祖師誕辰預演活動中遇過的阿煌兄,晃過滿身是血的乩身對我說得那句:
「一個人,一款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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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行走至此,又到了無法跨越無盡的平行視界的迴圈裡。
我不明白,無法明白為什麼是這樣的選擇。但也或許,根本就沒什麼真正的選擇。在命運面前,你想螳臂擋車地阻止或避免什麼嗎?
敗選後,一個備有鋼琴的居所。這是2012年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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