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16日 星期四

回想祖父葬禮

00:57 2009/4/16 完稿時間

4月15日凌晨躺在床上輾轉翻覆難以入睡。想起傳說的故事:那位受傷的裝扮像獵人的掉入水中的王子,在重新開始的人生裡,發福,看起來順從而健康。

「不可能。」我說:「這結局不合理。」

「那些黑暗的體質就算縮小到只剩一個點,也不可能完全消失。觀眾之所以遺失線索,大概是泡水泡得太久,表象嚴重地擴散、泛白了。」我繼續想,

「從他順從的神情來推測,那應該是一具浮屍。」

人家說浮屍泡水腫脹後面孔會完全改變難以辨識。




腦中模擬屍體的面孔時,突然,經過不明原因的跨越,我回想起阿公過世的場景。




我們全家人,父親、母親、我和弟弟,在阿公斷氣前五六分鐘離開阿公身邊,要回自己住處。

那時過午夜,我和弟弟是全家族最小的孩子,累得撐不住。

一到家,就接到電話要我們回去。阿公走了。

知道阿公將走,全家族的人聚攏。我們守到最後五分鐘竟然離開?不知道當時父母怎麼下的決定。父親必定是遺憾的。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眼淚。那一晚,他出奇沉默。

那年我大概十一歲,不知道有沒有記錯。十一歲聽起來很大了,但現在想來情緒卻不清晰。

小時候父母都上班工作,我在阿公阿嬤身邊長到四足歲。阿嬤工作忙時,我就一直跟在阿公身邊,是很親的。

但阿公不常說話。我記得桌面上的撲克牌接龍和黃色紙盒裝的長壽菸、記得阿公處理土芒果的手續和姿勢、記得他把釋枷撥成一半的習慣吃法、記得烤焦的吐司配咖啡牛奶。

或許實在是因為祖孫倆的對話不多,記得的,只剩下更少的一點點。

有天我在幼稚園裡學到『死翹翹』的手勢,是用食指彎曲伸直彎曲伸直小小的連續動作來達成的。回家表演給阿公看,他笑著問我說:

「死都死了,為什麼還會動(叮噹,台語發音直譯)?」

我那麼小,根本不懂死的涵義,聽得發傻,因此記憶深刻。

「死都死了,為什麼還要『翹翹』?」




葬禮有好部分細節我和弟弟都沒被准許參與。入殮的儀式是到最後,才讓我們下樓去見阿公最後一面。

我們被吩咐要乖乖留在那樓仔厝的二樓大房間裡,但我和弟弟偷偷跑到樓梯縫隙,觀看一樓發生的事情。

禮儀師帶領著呼口號。一切好事都答「有!」,壞事答「無!」,等我們被發現,被叫下樓,是要摸摸阿公的身體求得祝福。

那時我第一次見到穿好壽衣的阿公,是唐裝,寶藍色和黑色。孫子摸頭,孫女摸腳底板。

我是黃家唯一孫女,只有我去摸了腳底板。白色鞋底,質感粉粉的。

當時我竟然膽小到不敢看清楚阿公的臉。

我只記得他皮膚上的黑斑。




斷氣的那晚,阿嬤站著為阿公誦經,家族三代,齊齊跪在他躺臥的木板床前。

父親坐著的位置是阿公頭頂的方向。我後來才猜到,他雙手護住阿公的臉,該是為了固定下顎,等屍體僵硬才會有完整的遺容。

聽伯母說,阿公斷氣之後舌根往外吐,她原想用筷子抵住但來不及,就伸手按。

過去一切似懂非懂,直接記憶下來的對話,突然在失眠的夜晚全部回想起來,虛實間不知道有無謬誤。




阿公過世前已經病好幾年。

記憶中的一次關鍵性大傷,是為廟會。阿公在年節時趕回台南縣老家,想進入廟會中心但大塞車。父親用機車載阿公抄近路,過程中卻發生擦撞。

老人家摔不得,那次一摔就臥床不起。後來檢驗出肝癌。

阿公和我又有一段對話:

我聽說最大的腫瘤有十二公分,醫師們提議要開刀取出。但這麼大的腫瘤手術風險高,要是撥離腫瘤過程失敗,在手術房裡血會噴到天花板,患者當場就走了。

大人們吵吵嚷嚷地正在談事情,我和阿公面對面,我說,「十二公分。」

其實我完全難以想像。

阿公還微笑著比畫大約的大小,指指自己體內,說有這麼樣一個東西在阿公身體裡。




告別式我幾乎全忘了。我只記得我有披麻、只記得小姑姑穿著藍色的棉衣、只記得哀家答禮時分男女。大堂哥那時比我現在還小,但在我心目中就是很大,他是黃家長孫,禮儀比照父親那輩分,排在小叔後面。

他在祭壇對面,要負責照顧我弟弟,還對我點頭打招呼。




阿公過世隔天,小叔開始整理阿公大辦公桌的抽屜,摸出一個小小的螃蟹殼化石。

不知道阿公怎麼會收這樣瑣碎的小東西?但因為我就在旁邊,這螃蟹化石就歸我了。之後一直收在我的人蔘木匣做的寶物盒裡。




十歲多,很多事情不懂,感覺不鮮明,但很多事情又有反應。

我聽太多次父親以某種遺憾的語氣提起自己喜歡畫畫,作品得獎保送藝專但阿公不讓讀。

阿公認為學藝術沒前途,家裡沒錢就該學商。

父親聽話,真的學商,早早畢業開始做生意,幫家裡還債。

我四歲學琴,到那時十一歲,已經是超過人生的一半時間都在學琴了。知道阿公不喜歡孩子學藝術,擔心年輕父母不懂省儉,給我太多教育經費,便和我母親說了,「留一些倘吃(台語音譯)。」

就這理由我開始對阿公感到一些些畏懼。

後來我觀看阿公出殯時的樂隊時,裡面一位拉胡琴的師傅招呼閒聊,他竟然認識我當時的二胡老師。

那時,我已經感到尷尬莫名。




現在想,如果阿公天上有靈,會不會後悔沒讓二兒子做他想做的事情?那時景氣好,當真賣畫不一定賺不過做生意的。

如果讓父親學畫,他脾氣會不會好一些?讓他做他喜歡的事情,會不會開心一些?別讓他永遠都在犧牲和妥協。

歷史上希特勒先去考美術院,是落榜後才從軍的。雖是說笑,但如果錄取他,讓希特勒去畫畫,即使世界上多了一位很爛的畫家,至少會少死很多人?

歷史是不可逆的,我知道。胡亂說說罷了。




我想起父親,想起他在空間中行動的一些慣性、我對他舉止習慣的記憶。都是一些,他並不在關注我的片段。

他經常雙手抱胸,抿嘴。

他是一個孝順的孩子,只是他的方式不容易懂。

他是友愛兄弟的人,尊敬大哥、在能力可及時照顧弟妹;也就為此,在多次暴怒傷人的情節後,我相信他的兄弟和妹妹們仍然愛他。

我知道我也愛他。今生再不會有第二個人像他影響我的人格那樣影響我。但是我害怕見到他。

獨自生活後我持續在平靜的狀態下,極少與人爭執、極少動氣,我只需要面對自己,要求自己的行為處事、觀念和生命進行。




比起三月份『受創後的衝勁』,四月裡我盡力想維持激越的野心但失敗了。到現在,中旬,我完全不敢碰自己手稿,甚至連自我對話的能力都稀釋了。懦弱。又是懦弱。惡夢中看見自己死亡,一嚇醒就飛奔圖書館,緊接著幾天後是一連串徒步行走巴黎的計畫。

不能浪費從小活到現在一年花最多錢的日子。不能浪費我身在巴黎的事實(我根本就把這城市當作沒什麼,只關在房間裡和去圖書館、去上學,只有主修的活動)。拿著借來的旅遊書,一處一處參訪,在暑假回台灣前好好做一個觀光客。

才發現旅行也需要學習。從小到大,我旅行的次數極少,也沒有旅行的需要。會這樣把握所有天光時間認真看地圖,完全因為我無法重新開始工作。

我很害怕,心裡轉著就此放棄的念頭。

要起飛的那晚,電話中和小叔道別,不知他玩笑還是認真,竟說「祝妳考不上,一年就回來。」

我一聽眼淚立刻成串滾下來。




放棄,談何容易。我有將近一半的人生都在願望的那個地方,就差一步。

離開前那陣子在高雄,和小叔相處的機會增加,某次又聽見他說,「妳一去要幾年?一兩年,唸完趕快回來,不要弄個三年五年。要真離開那麼久,妳回來就見不到兩位阿嬤了。不要說阿嬤,妳連我都很可能見不到了。」

我那麼貪婪、那麼自私,又像賭徒。還在計劃要如何自食其力弄到資金贊助,不只巴黎,還有柏林、倫敦,甚至紐約。守在家裡才是最好的作為嗎?怎麼小時候總讀到『鴻鵠之志』?『乘風破浪會有時』?




但無可言述的就是我即使害怕,即使振作,也不能挽回的一種頹勢。

你不曾見過春天裡的絕望。

我每一天都出門步行。真正是百花盛開的時節,實不亞於見雪漫地的驚喜。那些鮮艷的花朵,在春天溫暖的泥土中,閃耀著佈滿每一片花瓣的光澤。那麼熱烈,生命的歡呼。

但同時,我的每一天,都充滿死的意象。我改變方式,不再試圖釐清死亡的意義,而去體會死亡的感觸。




後悔的事情不只沒看清楚棺材裡阿公的臉,我和弟弟都沒見到火化完撿骨的場面。

我看見時,阿公已經在甕裡了。聽見父親和叔叔討論哪位撿骨師沒有撿乾淨,還是要收紅包的瑣事,不敢開口抱怨沒讓我到場,那時大人們那樣心煩。




也就出發前的夏季,剛從台北搬回高雄,小叔帶我和弟弟,去和大伯父一家、三叔一家會合,一起吃晚飯。

路上經過澄清湖的一間寺廟。小叔說,以前有考慮過在那裡買阿公的塔位。但太貴,住持又說在閉關,不接見,感覺不太好。後來才找到現在的地方。

就淡淡一句話突然冒出來又突然結束了。




我很多年沒有在大年初一去祭拜阿公。因為我討厭和人群聚集加上那時我一定在補眠根本爬不起來。

但重點還是人太多我空間隔離毛病一犯連祭拜的心意都遺失了持續處在自己思緒裡的極為尷尬當中。

總之理由都是廢話,回台灣就去看阿公,自己去,或要弟弟陪我。




阿公,您不喜歡藝術家,但是您支不支持我完成夢想?(打打字突然大哭起來)

您覺得我應該繼續鑽下去,能鑽多深鑽多深,還是回頭,順順當一個女人,或一個補習班老師(我真的想不出我還能做什麼比較穩定的工作)?

我不知道我能做多少,但我知道我已經消耗很多資源。

父親還記得阿公說過如此花錢在我身上,「以後會後悔」。我不知道他現在後悔了沒?這部分我沒能參予意見。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的人生會走到現在的地步?聽小叔說,以前阿公十多歲,決定跟老闆去日本,和阿祖報備過,在幾天內就出發,闖蕩自己的生命,雖然要工作還是讀了兩間學校。

阿公和我一樣大的時候都怎麼想呢?

若一樣的比例來算計,我已經活掉一生三分之一了。




















*2009年4月12日攝於Le Quartier du Jardin des Plantes,不知道是植物園還是動物園裡(好像是接在一起)反正就是春天裡火紅的花。 

2009年4月2日 星期四

夢境紀錄:擁抱和死亡的執行鈕

21:06 2009/4/2

我在一個極狹小,大概三坪內,的正方形房間裡。周圍是我的雜物。我不明原因手上握著一個有大按鈕的機器,它有四種功能。

我首先看到第一種功能,『擁抱』。用力地按下去,突然我就被擁抱了,應該要是很滿足的大擁抱,我也展開雙臂要回應,但是擁抱我的是不存在。是空氣。我回應擁抱時可以讓自己感到被擁抱得更緊密,但是我眼前就是透明,什麼都沒有。

一下子作用結束了。我還是自己站在房間裡,手上拿著那個機器。

另外還有三個按紐,似乎有強度之分。我在抽離擁抱之後極為衝動地、毫不考慮地按下最強烈的那個。

按下的前零點幾秒,機器顯示出「最極致功能‧貴重珍藏‧只能使用一次」之類的訊息,但我瞬間按下,立刻後悔但也沒太多時間回想。

按下後,我還握著機器,但是發現自己緩緩地,逐漸飄起來。

最初我想,噢,原來是飛的功能。人類一直都想自由自在地飛翔,像鳥一樣,卻不可得。

但接著,我不停止地往上飄,飄離我原本站立的房間,我不知道天花板是不是不見了,總之我一直上升,但面孔是朝向地面的。所以我看見我的小房間越縮越小,離我越來越遠。

原以為是白色大磁磚的,飛升後再看就是小小的黑白格紋。周圍的書和衣物變成彩色的點點,有捨不得的感覺但情緒不強烈,完全來不及帶走什麼,我還在持續上升。(還在可惜說不定試不到第二和第三個功能了。)

我看見街道,小小的車和人,天空是亮的但是沒有太陽的熱度。四週又是靜默。

我看見樹,看見陸地和海的邊緣……。

突然發覺,這像是搭飛機遠離某塊陸地會看見的景色。

搭飛機,對我而言意味和親人遠離和道別,而我還在繼續飛升,就我獨自一人飄浮著,沒有任何依傍。

我就要看不清楚下面的一切了。視線變得霧白……,我終於發現,這是死亡。

這是和地球、和其上一切人事物的離散。

這是真正是道別的時刻。我很不捨得,但當時哭不了,情節不斷發生。我什麼都來不及說,眼前的事情過去得太快了,連害怕也來不及。

我想起還沒見到父母親和弟弟一面,又想,我是要去終點,我們會在那裡集合。

生命一定會走向的『終點』。

不要怕,那是盡頭,大家都會在那裡。




然後我就嚇醒了。

我知道夢境中自己的喃喃自語和現實中一樣白痴,但是遭遇是魔幻的真切。

這是最近半年內最強烈的夢境,情節很短但令人印象深刻。巴黎時間大約15:35左右。

總之我被嚇醒後立刻穿衣出門,飛奔圖書館。十分鐘之內搽好防曬乳背齊全部物品,離開房間前還來得及吞了藥。













*照片為抵達巴黎第三天攝於蒙馬特某紀念品店櫥窗。

2009年4月1日 星期三

一些串不起來的碎屑

20:21 2009/4/1 P

‧三月廿四日晚上,在倒剛煮開的熱水準備泡薄荷茶的過程中突然把半杯水都潑在右手手背上。手掌自大拇指邊緣到整片手背皮膚燙傷。

一陣陣灼燒感。

照常識那樣把手拿去水龍頭前淋冷水。初春,晚間天氣還是冷,那水像是冰一樣令人感到刺痛。

但忍過一下確實沖水會止疼。

只是止不了多久痛覺複又開始,才知道燙傷是這樣的感受。像不存在的火一次又一次囓咬傷處,也像是記憶,早已經過去的事情特別是難以承受的那些,會一再重返印象,反覆地再次痛起來。

在MSN上和弟弟討論燙傷的處理。其實沒大礙,就是皮膚上一整片紅,沒起水泡。痛是真痛,但和遠在跨過歐亞大陸之外的弟弟說起這些知覺,似乎距離抵銷全部感受。

對話中我想起來上次和西蒙一起嘗試時crêpe製作時,右手無名指被她甩動的鍋子撞擊所造成的燒傷,範圍小,大概就米粒大,但嚴重多了,那片皮膚幾天後變得焦黑。史蒂芬妮為我在傷口搽上透明的蘆薈提煉物。

現在房間裡正有一整棵蘆薈,是潔西新買的盆栽。我去摘了一片葉子,擠出汁液敷在傷口上便去睡了。

從敷下的那一刻起就不痛,隔天睡醒全好了。

摘蘆薈葉子的瞬間仍然是驚心的。纖維斷裂的清脆聲響,和透明的血液。(對不起,謝謝你。)之後黏稠的汁液敷在皮膚上,還剩下生脆的葉肉,我就吃掉它。

和視覺一樣的味覺,那麼輕、那麼清,那麼透。




‧三月廿八日下午,突然想回台灣。想走在我熟悉的街道,吃我熟悉的食物,呼吸我熟悉的氣味。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個人的失敗。

對我而言,我降生的那小島遠比巴黎這城市更令人感到非寫實。也或者這種觀感決定在我個人的態度。那些瘋狂、恣意又強烈的日子,像我喜歡的fromage rockfort,乳白色的底斑佈著藍綠色絨毛的花紋,嚐起來氣味強烈卻爽冽。

但是回台灣我能做什麼?我要去哪?我現在是走在我不能回頭的路上,但那沒什麼,事實上生命也就從來不能回頭地直駛死亡。




‧今天四月一日,愚人節,法文直譯:四月之魚(Poisson d'avril)。其他聲音類似的字有poison,毒藥;poissant,沾粘的、招致厄運的。

果然一整天過得簡直艱難,所有事情被我一再拖延像會一直長腳的巨型蜈蚣牽連出其他事情層層串掛。

我還是很想消失,多希望自己真實地不存在。

怎麼能這麼懦弱。




‧突然想起某些人說他們做什麼是為了對抗平庸,或某些人以處心積慮的無厘頭想要塑造自己不平庸的形象,令我感到極為哀傷。我認為自己從不否認,也不對抗平庸。

我只是厭惡平庸。

那是一種真正可怕的病。




最後我要說,虛無也不用對抗。也不用努力去選背對它的方向走。因為它無所不在,最後只會發現那是永遠翻不出的宿命。

但我能不能這樣答覆自己?




Jean Genet:「我的周圍將是一片虛無。」

春天到了,真實是百花盛開的時節,我連一篇自述式紀錄性質的短文都寫不成。只有拼湊。(這也是我討厭美國和日本的原因,雖然拼湊時也會出現高低之分。)















*照片攝於2009年4月16日巴黎市內某教堂(尚需查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