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15日 星期一

漂流的一代

2015-06-15 19h24

那是AK離開巴黎之前。算不算徹底的離開,不確定。家當都倒是都攬在一起了,就一落。混亂中AK找我見面相聚,也為道別,也為談一個新的戲。

香港在台灣的學運太陽花之後,有一個雨傘為標誌的民運。她於是想以雨傘為主題,在戲裡回溯香港這一代人的簡史,用一種輕盈甜美的質調演出一段實則太苦澀而麻木的故事,關於這一代『漂流而來的人』。

就是這個詞彙,『漂流』。

聽他們描述著關於漂流的細節,比如,綁著的浮桶一整串,就可以乘坐一家子人,直接飄洋過海。如果有一個孩子掉下去了,也不太會有什麼激烈的掙扎。

「就說過來的時後,有一個女孩子哭鬧,掉到海裡去了。掙扎了幾聲,沒人救她。」

「等她滅頂了,噗嘟噗嘟幾聲沉下去了,才聽見有人說:『還好掉下去的是個女孩,我們還有一個男孩。』」

「是這樣的淡漠。我想用很輕盈甚至甜美的方式呈現出來。」AK晶亮著眼睛對我說。

這些故事是從身邊親友口中聽見的,蒐集而來。

「太多了,整整一代人都是漂流過來的!」

這些漂流過來的人只為了逃難,並沒把暫住的小島當作家,可是一住也是幾十年過去了,半輩子過去了,就算回得去,以前的『家』也不在了。這些漂流過來的一代人據說特別自私自利冷血無情,深刻的不安全感簡直儲存在基因記憶裡了,永遠失了根,永遠不會再有家。

但他們在新的土地誕下了新的一代。而新的一代可以有家。站上街頭的就是新的一代。他們想守護自己的家。

當時我癡迷地聽著故事,當他們問我台灣不也是這樣的時候,我搖頭說,不,台灣人懷念日治時代。至少我祖父祖母經常都懷念著。厭惡國民黨政府。直至我父親都不信任國民黨政府編排的教科書。

偶然在youtube找到一段影片,邀來幾位眷村出身的藝人一起回憶眷村生活。他們說著:

「只有官可以攜帶家屬,兵只能獨身一人。像我爸爸家裡兄弟十人,就他一人過來台灣,家裡剩下的兄弟在文革被打得多慘,都被批成黑五類。開放探親的時候他們是很興奮的。但是我爸爸回去的時候,已經見不到父親母親,他在機場就崩潰了。」

「你們可能很難想像眷村的環境。一戶五個人噢全家大小擠在一起,每一戶只分到五坪大小。官的話可以住得比較好,兵就是這樣,五坪大小。不夠住了,就自己加蓋,蓋得破破爛爛的,都是違建。因為牆壁很薄,隔壁家在做什麼都聽得清清楚楚。」

說到幫派相關,也就是聚眾打架鬧事:

「我爸爸說,出去打架可以,不能欺負人。」這什麼意思?

「如果人家打你,你就打回去。打架可以,但我們不能隨便打別人,欺負別人。這很重要。」講完這話一排中年男子一起點著頭,都說家裡有這個教訓。

眷村是一個很奇特的歷史景觀,有一批人不一定完全使用自由意志地遠離家鄉飄洋過海來到這裡,被迫困在一個很壞的環境裡,努力堅硬地生長了幾十年,終於有幾乎可以認作家的地方,但如今又已經盡量拆光了。這個是一個不願意留存記憶的政府。




其實我過往對『外省人』向來是毫無同情心的。甚至有著根深柢固的厭惡。因為他們先屠殺了台灣本土的知識份子,一整批地殺,霸住了文化的強權,用自己僅有的一點文化高度欺壓非常貧困的台灣人,更別提國家考試加分制度極不公平。

最近幾日台北市議會的質詢裡,國民黨的議員對著本土台灣人出身的市長訓話:

「肚臍的英文怎麼拼?你會嗎?」市議員耍著官威。

「Umbilicus。」市長脫口而出並且笑了:
「哈哈哈,你忘了我是醫學專家。」

就這樣短短的對話當中有好多莫名其的疑點:

1.那個時代的人想要耍官威就一定得講幾個英文字。懂得英文字的人好像標示著更有力的文化高度,可以壓制他人。細想背後原因,其實是可悲的。

2.或許仍是文化弱者,但台灣人終於不再落於知識弱者的處境。

最近也看了一小段好多年前,前總統陳水扁先生還擔任台北市議員時的問政錄影。當時本省市議員以及外省市議員在口音上的差距極為分明;但時至今日,大家口音已經非常相近。

被趕盡殺絕的台灣知識份子們,沉寂了一代,但第二代、第三代仍然會漸漸甦醒。只是知識能力可以補回來,文化的傷害卻無法。

我痛恨作為戰敗國的國民黨以及所有跟隨國民黨來到台灣的這群人,沾沾自喜地推廣大中國主義,理所當然認為他們為台灣拉高了文化水準,卻沒意識到自己骯髒的腳印踩壞了多少真正可以被稱之為文化的時間累積的紋路。




看了那些懷念眷村的討論,聽這些中年大叔說著自己父親母親的故事,果然和AK為我描述的,香港的『漂流的一代』有著極相似的悲傷,只是我從未這樣去為他們設想。突然覺得怨恨這些人也很不應該。

他們也不是故意要漂流過來。來了一樣很辛苦。只能一直想家,說老家多好啊,想回去。事實上吃香喝辣的也不是他們,害得大家都這麼苦的永遠都不是小兵也不是窮人。

靜下心來想,絕不是不願意和他們分享這個島。但如果他們想回去,卻一定要把島上他們曾經佔有的也帶走,反共抗俄這麼久突然又堅決把台灣拿去和共產黨做執政的統一,我仍然會深深地覺得,到底是憑什麼!?但如果他們和我們一樣,早已經認定這裡,也認同此刻的生活方式,那我們何不就一起重新起草新的憲法呢,建立一個新的國度,不用再逃難了。

讓『漂流的一代』止住吧,只要願意有家就可以有家,一切都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