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2日 星期五

寫在出發之前

2011 09 02 05h14 K

就是今天晚上。

醒來天還沒亮,想起馬上要離開仍有百感交集。星盤上寫明是個一長成就必須離家之人,只能說,剖腹時是父母找算命選的時間;平安吉祥,但一生遷徙流離。




*台南行

出發前四天,自己出了一個小遠門,冒著颱風去台南拜見幾年未遇的作曲啓蒙老師。恩師竟然亮麗如昔,一點沒老去,言笑宴宴地聽我說我的茫然和處境。席間除吳家姊妹之外還有三位最近幾屆剛畢業的南女中學妹,一臉稚嫩卻英氣勃勃,讓我想起也是十七八歲時的自己,和那時的心裡湧動的力量。簡直滿是豔羨。

「可是老師,我真的不知道我在幹麻。」

「正常的。那是一個階段一個階段的。」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堅持下去。去年聽的畢業製作音樂會,每個畢業生交出一個作品,那都已經是職業作曲家的水準。」

「妳一定可以。」老師臉色變得嚴肅,眼睛瞪大:「一定可以的。因為我們都是不會輕易放過自己的那種人。」

老師也說她到歐洲的最初幾年未曾旅行,是最後兩年才開始到處跑,但鼓勵我一但有空閒就要抓緊機會出去逛逛。「比課堂上學得還多。非常難得,人在歐洲一定要把握機會。」

再交代一次,書要自己讀(其實在哪裡都是這樣),只是教授們進入一種真正不管學生的狀態。要拿到什麼東西都靠自己去拿。老師說起自己每日泡在圖書館的日子。

我說Ligeti口中的originale。是某次L教授在演講中說起,並受到G教授附和的一件往事。眼前兩位都是十分優秀的四十多歲作曲家都說,曾經被Ligeti說所寫之物『無用』。依猜測,Ligeti想要的所強調那種所謂originale的東西無法在傳承的音樂結構方式中找到。

但那種東西我也找不到。

老師說不要急,我接下去,說我要暫時放棄找這種originale,寧願多花時間去學習前人的做法。老師無話,但嚴肅地點頭。




聚餐之後就去看美真的寶寶。她有和美真很相像的一雙眼睛,眼神很集中,專著的模樣令人疑惑,這小生命竟然只有七個多月的個人歷史。看了美真小腹上的傷口,冰在冰箱的母奶,還有親自餵奶的景象,佩服不已。

美真的丈夫是位大眼睛的職業軍人,兩人南女中南一中的十分匹配。以前還交往的時候因為聽美真說過人家太多壞話而印象不是很佳,但這天晚上小聊了一陣子,覺得很好,美真嫁了負責又體貼的好男人。說養小孩時是如何把錢擠出來,說準備考研究所因為軍中讀研究所有非常好的待遇還可以經常回家看小孩,還說了以前在船上的瑣事;三四百個男人如何用上午下午兩時段的二十分鐘限量供水洗澡,去過神奇的環狀島型國土我們的邦交國。

回到高雄火車站時馬上遇到的一輛公車是從未搭過的33路。公車司機業績很差全車沒人,邀我上車大概說明一下路線,我就決定搭了。順利回家。

但隔天就感冒了。




*感冒

這是一件幾乎可以說是熟練的事情。馬上忌口,這不吃那不吃,又是秋天時生理期將開始之際著涼,很快地燒上三十八度但未到可以吃退燒藥的三十八點五,頭痛暈眩就這樣過掉起飛前特別珍貴的時間,一整天。醒來之後忍著一步一顛的頭疼,出發試戴新眼境,結果完全無法辨識到底是本來就頭疼還是帶了眼鏡頭疼。

和母親去拜拜求平安,也打了電話給父親。




*鏡相

總是要看著別人的蠢處,拙劣處,才能反觀自己。

現在才知道,明知自己理虧有錯,還硬要找話搪塞,盡力轉圜堅不認錯,是多麼令人噁心的態度。雖然說這很可能是公務員的教條訓練。之前軍中誤殺江國慶的一群高階軍官不也假裝沒事的算了。切切提醒自己千萬別再犯類似的錯誤,或者一犯同類錯誤時希望能立刻對自己有所警醒。

有錯就認吧。一味迴護,眾人串供,這於事有何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也突然發現,自己不再是可以輕易被哄的年紀了,於是顯得試圖呼嚨我的年長者十分狼狽。看著這些人,也恐懼著,一但平順慣了所可能養成的自大和忘本。想起之前在巴黎收到的那封不知道怎麼寫成的追思文,一時間感到倉皇淒涼。

外婆過世時,我回來捧讀了大舅手書的訃聞,以外婆的弟弟署名。那時一讀就驚艷於,文辭樸實典雅,語態不卑不亢,合於型式,言語間卻又生動自然,斂穆悲戚,立刻詢問這是誰的手筆。原本以為這些都會是葬儀社代辦的。

收到父系家人寫來的追思文時可想而知的震驚。曾想著手修改,但文氣不通,構句怪異,連句讀都不清,改了兩句就放棄,心想完全不可用,又不便回信,只立刻通知弟弟,希望他去找父親重新寫過。

我壓根沒想到這封追思文是家族中目前看起來最得意的兩位長輩之作。

這時我才真正地理解到,原來讀完國立大學文組也沒用。一切還得靠沒有充分條件讀書只有雄商畢業的我父親。末了幸好那篇追思文不只有我一個人覺得不行,禮儀師一看就要求重寫。沒在祭典上鬧笑話。

我也從父親身上知道,犧牲不是一個好的辭彙。塔羅牌的吊人向來也不被視為一張多幸運的牌。最好就把錢和力量攬在自己身上,要也就拿去救濟別人,一定要擺出救濟的姿態,才可以被說是偉大。

從前的年代總是要犧牲頭幾個兄弟,讓年紀小的能有好的發展。大舅是高考優等第一名,放榜時列在報紙上最前頭的,考大學時卻因為身為長子,總不以自己的興趣和理想為優先考量,想的是如何早點出來賺錢,沒敢離家太遠去讀台大,也沒有心力時間去讀醫學院,但換來的是下面的弟弟去讀醫學院了。

如果一生平順賺錢容易也就算了。但只要有個如果,財務週轉決策犯上錯誤,就等著讓晚來的幾個有時間讀更多書的弟妹當作老粗罷了。借了錢也已經還了,還被說是『救了燃眉之急』。

竟然可說是擔心我父親的財務情形(我看是怕被借錢吧),三番兩次勸我別繼續讀下去,簡直變成一種持續性的阻撓感。父親過往支持弟妹讀書的時候,不只沒因為身為兄長賺錢養家辛苦而要弟妹放棄學業趕快工作,只怕還言語支持激勵,一定要堅持下去把書讀完。從前阿公聽說鄉下有孩子會讀書卻被長輩壓了去照顧魚塭,還特意跑回去罵人,說孩子能讀一定要讀下去;怎料得到過往家風蕩然無存。阿公的美好的價值觀留不住,就只想留住一棟破房說是阿公的血汗,極盡本末倒置之能事。

除了感慨於人之如此容易忘本之外,只能替父親不值。所幸父親自然是比我看得更加清楚,這些弟妹的嘴臉他沒有不知道的,所以也懶得多說什麼,僅只一句『脆心了』便輕易帶過。




再就是別做瓜田李下的事情。

曾經長達兩年維持和精神科醫師的會談,明就從未服藥卻有人盡是不信。百口莫辯,人家硬要相信他自己想相信的,辯駁,找證據都是徒然,只顯出一種錯誤的癡心太過。便選擇從此將這人丟到資源回收桶去了事。再說什麼都顯得極盡多餘。




*來年

艱難至極的戰役還不只一場。場場都不知道過不過得了,但因為被說是『不會輕易放過自己的那種人』,也因為馬老師的那句『關關難渡關關渡』,硬著頭皮也只好潦落去。

年紀越大,越發覺真實的自己實在也不是多麼想把力氣花在拒絕平庸,而是命運引領著我,我不得不那樣走。而命運又受過往整個成長過程的經驗累積所引領。是過去的我一路掙扎堆疊,生出今日的我,以致明日的我。

可以說我最在乎的已經不是平庸與否,如果我引陸游的補算子『詠梅』來明志,對我而言的『香如故』,會是難以磨滅,驕傲自持的『誠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