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8月18日 星期五

殘骸道別 - 記拔牙

天陰

今午乘車離開時整座小鎮都蒙上了夢遊般的距離
人們行走在濃霧沉睡的空間裡步伐難以不遲緩而滯殆
我較往常更為蒼白

獨自位移,執行一個不可再推託的挖空和道別
我為自己安排了豐盛的餐宴。




那一切不需精密地回想就足以令我無可明狀地恐懼
關於再一次挖空,和自身殘骸道別的疼痛。當然
理智早就說服過我
一切傷口都將在我連續地呼吸中復原
多餘的、歪斜的、發揮不了作用卻搶奪養分
甚至將推擠過往寧靜整齊的排列
理智毫不留情地判決:
終將剜除
所有的不妥協。
至於傷口和浮腫,不該有什麼難得了我。

沒有理由縱容自己畏懼折磨。




我端坐在車廂裡回想上次拔牙的情境
最甜美的,無非是我腫著臉夾著冰枕在高雄家中
搖搖擺擺地假裝右手拉弓
笑著對雙親說:「你們看我在拉小提琴。」
逗得一些笑聲和放心。其實
更深切不可翻閱的記憶關於每一場闇夜到黎明、每晚熄燈後
疼痛會在幽冥的黑暗中伸縮並擴散、再擴散
我是如此專注於肉身所有的情緒
那同樣是一個污血的源泉、一個魘的黑洞
腫脹疼痛一再一再地削弱我。




靠著車窗,思緒紛飛跳躍
突然覺得蒙了大霧的淡水河和我夢中常出現的
那座廣大之湖
有幾分神似,但不夠遼闊
我夢見的總是見不到涯岸的無限。
當然我知道記憶會朦朧一切
所有釀在記憶裡的都將愈發幻美
同時我想起威
並在車經過明德時落了淚,不由自主地緣眼眶霏霏
我擦拭,忙不迭
車到士林時我就要自己靜下來
看看昨天貼在左手上的紋身貼紙
一隻極小的綠色貓頭鷹
我終於理解圖騰刺青的意義
那是一個提醒
最表面,卻最貼近的提醒。
告訴自己:「我不是一個人,我還有小貓頭鷹。」同時提醒自己:
「除了『我皮膚上』的小貓頭鷹之外,就是獨自一人的了。」
這只是一張紋身貼紙
昨晚教完琴課後學生選獎賞貼紙時我突然也取了一張
立刻貼上了我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延伸的交叉點

牠終究是會剝落的,要不了幾天。
我會永遠想念牠
在這趟折磨的車程中
是牠陪伴我的一切。

我不哭之後,天空飄起淚痕狀的微雨斜斜。




於是我在雨中到了深灰的台北
依照計畫,挑選了一家合意的餐館大吃一頓
就立刻邁向診所見約好的醫師。
那是一位有著明亮眼睛的三十多歲女子
熟練並像播報球賽一般邊動手邊對我講解和描述她正在進行的工作。

「現在我要試試麻醉的效果,會痛要告訴我。」

接著我感覺到牙齦被戳,但不是疼痛。於是我不作聲

「好。接下來的過程中有任何問題都可以舉手發問。我們要開始了。」
「首先,我要割開妳的肉,讓牙齒露出來多一些,接著,我要切割它。」

我最害怕的,那些金屬器械互相碰撞所發出的冷笑
和骨頭碎烈的聲音. . .

「牙齒的根部斷在裡面。妳的嘴很深,請張更開一些...,謝謝。」
「好多神經線,它們把斷在裡面的齒根拉得更深,我要把它挑出來。」
「我看不見,血淹沒了. . . 」接著她指示助手將抽吸器交到她手中:「我來。」

我仰躺著盡可能悄然無聲息地配合,直到那些過度頻繁的金屬聲響停擺。

「都乾淨了。現在清洗傷口,接著就要縫合。」
「別害怕,妳看,我們已經完成了。」

最後的時間麻醉未退不感到疼痛,但卻清晰地知覺到醫生在拉扯縫線
甚至很誇張地在我嘴裡打結。




結束了。一看時間不過二十分鐘
我卻完全不曾有過『簡短』的意識或感覺
離開診所拿了消炎止痛藥
順便在藥局買了冷敷熱敷的枕子
時間還過早原以為相約來接我的小坎不會出現
卻還是順利地在車站相見
我被安穩地送回淡水。

等待小坎出現的那幾分鐘之內我的眼眶又從濕到乾走一回
今天我是特別特別的嬌弱孱攣
抵達小廢墟公寓時笑著揮手道別
在她轉身其車離去才驀然想起從頭到尾我都不曾道謝
咬著止血紗棉
我的嘴發不出足夠的聲響
使得那聲道謝她無法回頭聽見




現在我已經拿掉了止血紗棉
遭遇了退麻藥的溶解似陣痛並服用了拔牙後的第一組止痛藥物
吞嚥唾沫腥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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