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24日 星期日

寄身天地的信賴

上午 05:29 2010/1/25 台灣時間 血

◆華麗的外殼,深藍絲絨

如何面對一本打開就立刻標錯年月的日記簿?如何收拾,一下筆就完全不滿意的一幅塗鴉(而且還畫在標錯年月的日記簿的第一頁)?

我的26歲開始了,將滿第三日。有些不安,但是不乏寧靜的。

在25歲的最末,冬季最初的幾個星期裡,我走進一叉口,令人激動得淚水無聲爬滿面孔。持續五年的痛苦蜇伏,似乎終將過去;新的階段在眼前鋪展開來。我不去設想將會成為什麼,而是期待,將發生什麼?

寂然中傾聽,世界,將告訴我什麼?

25歲最後三個月,我拜入TB門下,擁有了期待多年的、慈祥溫柔的主修老師。他並非不嚴厲,但給予我開闊的可能。他極為真誠並且態度高傲,為謹守純粹的喜悅。我將虔誠地跟隨他───我目光熠熠的指引者。

相信需要勇氣。當我的指引者對我說「請赤腳走過那片碎珊瑚,妳會毫髮無傷的。」,我便要拋棄恐懼地,走過去。

我會做到的。我會。立刻就要做到。

請引領我、請擊碎我(或引領我擊碎自己)的桎梏釋我破繭而出。

我天生是放射的本質,我的心充滿力量。




◆注視著未完成的作品,並將視線拉遠,直至死亡

今天從U手中拿到最喜歡的建築師Goudi的小本作品集。她特別從台北帶來借給我的。美極了那些書中的照片,迫不及待要和真品相遇。

同時聽聞Goudi的死法:

「他注視著未完成的教堂,一直倒退、倒退,全神貫注地注視著他的作品,倒退到馬路上,不小心被路過的馬車當場輾死了。」

疼痛。巨大的疼痛。但是好美。

我極喜愛那些彎曲的線條,美妙如同夢境,還有那些色彩鮮豔的磁磚。沒想到大師是以這種方式謝世。




◆最輕薄的面具,是海苔

生日那天一大早出門上學,在sevran讓D老師批改Choral並聽見他說「好,越來越好了」;於是領了更困難的新題目。下課後趕去取居留證,但辦事處竟然換位置了,只好下週再去。

晚上出門前是哭過的。我認為我不可能被理解。沒有人知道我發生過什麼,卻有太多人想教導我什麼是「該有的反應」。我描述著痛苦,是因為我著實感到痛苦了,不為別的;經過耙梳後情緒容易平復。然而解釋無意義,辯白會讓他們以為我想在自己臉上貼金。

而我,我不打算為任何人把自己假扮成一個現世菩薩或耶穌顯靈,這根本就不善良。

抵達M家之後不久,在螢幕中看見B的影像;是科技連接了兩個異空間。我們就注視著B,把海苔貼成卓別林鬍子、八字鬍、蠟筆小新眉毛(黏在頭髮上)、右臉頰上驚嘆號、藝妓黑牙齒、絡腮鬍(沾滿口水!?)、黑一顆牙齒、黑洞般加大鼻孔……,等她花完兩包海苔(裝扮後完全沒浪費),我和M,臉頰和肚腹都笑得痠了。


現在想起來還要繼續大笑,真無奈,哭完再看還要笑的。這經驗對我而言如此新奇,我不知道,人活在世界上是可以沒有所謂地玩鬧的。我從不知道。而那些場面,有多麼美好。

天使們,謝謝你們在這時刻讓我親見世界的另個切面。謝謝你們的快樂,但願我能一直記得那些芬芳的時刻。




◆寄身天地的信賴

我已經決定要活好。把握擁有的所有資源,往自己的無限可能走去,熱烈地,完成我的生命。

滿26歲第一天,方在msn上轉告辛老師說過的事情:

「寄身天地的信賴 最早這個字的意思是 你信任天地 整個存在 乃至生你的父母 無論他們怎麼認為 或是天災人禍 你都深知他們愛著你 只是出了點小意外 知道這個恩情 並且無論如何把自己活好 這是孝的意思」

「孝就是有那個瞭解 不會因為小事情或他們的態度很壞就覺得該對抗或是離棄他們(包括離棄世界) 不用管他們的指責 不用取得他們的認同 安下心去走 才是孝」

這太美了:『寄身天地的信賴』。我一接收到這句子便多次複製貼在各處深怕丟失,但隔日就發現自己不但未曾忘卻甚將一生銘記。

辛老師的中文是如此精確又如此優美。

謝謝讓我遇見你們。




◆我正要中斷的惡質輪續

輕易的,我可以想見我所表達的我的真實感受,會被如何批評:

「自私、傲慢、冷漠、無情、惡意、無知、不孝、幼稚、懦弱、逃避、龜縮、無能、虛榮、浪費……還有什麼別的?」

只是我不打算道歉了。雖然我對我不打算道歉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這是習慣,是制約,需要一點時間來改變。

我突然毫無疑惑,對這些早就在我身上被指證歷歷的"特質"坦然以對。我願意承攬你們加諸在我身上的全部缺點(如果『接受』便能使你們愛悅),但我不願意繼續無謂地折磨自己。

阿嬤長年痛揍父親,父親將恨意轉嫁於我;而我尚未生育,我以為該避免的是我未來將恨意轉嫁於我的兒女,但方明白點出,「妳將這些恨意繼承在自己身上。」

長年的自我懲罰和自我封閉,是為極厭惡遭到任何他人責備。為避免犯錯,先由我來辱罵我自己,希望眾人可以省點力氣。但結果總是白費心意的,還反而背叛了最初相愛的自己。

不為什麼,22日午夜我是痛哭著睡著,哭得聲嘶力竭且頭暈鼻塞。我為自己感到十分驕傲。

不管是怎麼開始的、怎麼被培養成長,我從未放棄過追求美的一切努力和熱切。我從未遺忘、從未背棄心目中的光。在那些,足以損毀人格養成的長期暴力對待之後,我仍然信仰美且熱愛這個世界,這是多麼該慶幸的事!

我允許我對一切所謂『正確』全聾、全盲,我允許自己,去遺忘你們不曾理解我卻想將自己的價值觀限制於我的所有行徑(雖然免不了孩子氣的憤怒)。




這是我的26歲。我對這數字沒直覺,我想,它就是滿25歲之後的第一年。















※攝於2009年1月5日住處附近,巴黎一場大雪。『那棵樹在擁抱天空』,這是當時下的註腳。

2010年1月18日 星期一

不慎掀啟的傷口新鮮依舊

23:51 2010/1/18 P

我突然想起一些關於父親的記憶,然後就哭了。用裹在身上的朱紅色的棉被吸乾眼淚。

我很容易向人道歉,我覺得道歉再容易不過了,因為我從小就是受這種訓練長大的。

如果我父親即將鞭打我重重三十回,我在第一二回時便哭翻並下跪甚至磕頭匍匐在地,說不定可以減少挨鞭的次數至十五回或十回。那些舉動都容易,我可以不在乎這種所謂『尊嚴』;如果下跪磕頭可以免除皮肉之痛,有何不為?(我曾經試驗並測量時間,自辱確實有助於減輕受苦。)

我現在發現這件事情的可怕之處,於我人格傷害之深。我想我父親不是有意識的,如果他知道這種教育方式會導致一個孩子不在乎這類『尊嚴』的後果。

我可以恣意撒謊不感到愧疚。而我不再撒謊的原因只為我什麼都不在乎。小時候看的童話書裡,說謊言會長成一個日漸巨大的怪物,尾隨著我們怎麼趕都趕不走;這想像很美,但不切實。至少我很久以前就知道這不是真的。我撒的謊幾乎不曾跟在我身後,它們就像我吐出來的二氧化碳一樣,隨時融入我等下要吸入肺葉的空氣。

「我不撒謊。這並非什麼誠實的美德,而是,您們憑什麼!?憑什麼讓我為您們編織謊言!!?」




我現在每年和父親大約見一次面,說不到十句話;我一人在外生活時,完全不願意被吼,只要有人對我高聲說話我就感到很難過不論是非曲直。TC曾疑惑地問我:「以妳的成長經驗怎麼可能稍微提高音量就掉眼淚了?」

但就是會。我變得經不太起任何一些責備。我太容易感到委屈,好像委屈也可以收藏累積,像一個盛滿污油的、已經滿到瓶口是飽和的微凸,分子與分子之間再也無法互相吸附,一但擁塞,便洩流而出。

母親要我原諒,她說不原諒他折磨的是自己。但我感到我身上的痛苦並不源自於憤怒和恨意。無可挽救、不知所措的是那些似乎無法扭轉的頹勢,令人日益蒼白厭世。

我直接把面孔埋入棉被裡,在被單上印出一雙雙交疊的水痕,像千重的月牙一般。傷口掀開,總是疼痛不已。好久不再對自己提起這些事情了吧不曉得想起來竟還是這般淚流不停。

我早已厭倦把傷口當作茫茫人海中,足以辨識自己獨特的標誌。但疤痕就是褪不去,不曾消失。

大學的班導師和母親都曾經一句話說我『太珍視自己』,說得像個指責。但我現在回想,那是多麼多麼貴重的一個特質:『太珍視自己』。

從沒對人說過,生命中有幾個片刻,我已決定當個妓女。這是個可笑的念頭嗎?不,一點也不。比起隨時必須下跪接受沒什麼道理的教訓和踐踏,出賣皮肉很可恥嗎?我覺得等同而已。

我認為自己早已想得很明白,不知初經了沒那時,我知道我是因為希望接受父母供養,骨肉生於父母,所以忍受一切肢體與言語的暴力。整段青春期,我同時作為一個充滿夢想的演奏者,和,一個良好的活體拳擊用沙袋。

一樣是換錢,哪一種受辱比較嚴重?這很容易比較嗎?

我從未賣淫。我不知道為什麼。有很多機會讓我走入那途,自己也很驚訝於如何總在最後還能保有平安的前一刻,能冷靜而清晰地抽身而出(甚至很多時候我將之歸屬於命的範疇)?我根本是個不在乎尊嚴的人不是嗎?也可能僅只因為我從未墮入果如絕處的貧窮。想起那些猥褻的眼神,意淫我肉身,我發現界線還是存在。我無法濫用自己。我想是『太過珍視自己』的缺陷在那時成為一種保護的屏障。我珍視;特別是將感知的、或能安排的一切經驗。

(抽離地去分析,會發現,在家被揍只皮肉痛和扭曲自我,外出賣淫不只放棄性自主,很可能還是避免不了繼續被揍、皮肉痛、加上扭曲自我。所以是在家被揍比較值得。)

過去我和人討論妓女正名化等社會運動時,我和對方說,不需要政府立法。因為「我會把她當一個人看待。我該怎麼看待一個人,我就怎麼看待她。」我至今不明白為什麼對方無法接受如此態度。因為我也是這樣看待自己的。我什麼都不值。

「必要時,我選擇屈從。」

隨便地下跪和道歉,理當是願望去維護某些事物?想,我是不是已經把尊嚴放到別的地方去了?我給了尊嚴別的詮釋和定義?很多時候我都為了維護自己而自辱。

為維護自己所忍受的一切求全,可證明,目前為止我還是愛自己的?這是活下來的基底,是幸運和美好。

「如果我為保護我自己而衝撞您們,親愛的親人,希望您們原諒我並為我感到驕傲;要知道我一生都將如此地努力地維護我自己。

請不要再折辱我,或容我折辱我自己。如果您們果真如所說那般愛我。」




現在不哭了。冷靜些,想起剛搬進淡水住處時,某日突如其來的幻覺,令我在睡醒之間深信雙親抵達房門,恐懼得全身顫抖崩潰大哭將自己鎖在黑暗的大衣櫥裡整整二十分鐘直到喘不過氣;彼時父親遠在對岸,而母親在島國之南。記憶太沉重也太不堪。

就在那下午,我真明白我是病了。我瘋了。

和醫生對談時,他問:「妳早可以脫離妳父母,但妳沒有。為什麼?」

到現在我都還很難讓自己弄清楚,自己是刻意不回答自己,抑或是真的茫然無措,不知道答案是什麼。

曾經我以為,我是需要那些傷口的,否則自己一點都不特別。我們是靠疤痕的弧度在辨識彼此的,不是嗎?但如今我也不願望自己特別了,我只想好好地活;為什麼那些傷口還像鬼魅一般揮之不去?像洗不掉的一種強烈刺鼻的氣味。

am00:43 2010/1/19 P

再過整整三日,我就年滿廿六歲了,是成熟、最可孕育的年紀。眼下的我剛抵達巴黎住了約一年多,正在準備十年前決定要參加的試驗。

而我還在為生命前二十年所累積的悲傷掉眼淚。














p.s.我不想炫耀、展示傷口,所以這篇文章終將被被隱藏。但既然發表了,就決定擺上整整兩三週。有興趣多看幾次的,歡迎。